既然是在马车上, 借着微光又能轻易判断出约莫是朝西北的方向, 理所当然的,赵姝便以为昨夜事败, 他二人这是在逃亡的路上。 “兄长……他在西域经营多年。”她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急切地辩驳,“列国如今波诡,事情既没做成,听闻西域去岁已有贤主一统。君侯,我们就一同去那处过活!” 说着话,见赵如晦没应声,她便以为得了原谅认同,一想到不用去邯郸王宫里死决争斗,一颗心倒活泛欣快起来。 “城内不太平,秦人也未必有暇来管我们,再不济也有新河君护佑。”她语意期盼,就要起身去掀轿帘,“不过还是速速离了这是非之地,这是到哪里了?” 被这阴差阳错的欢欣冲昏了脑袋,她根本没有去想,若是昨夜没有下药,‘怀安王’好端端地留在城内,又何来的谋逆乱政的把柄? 才一下地,就觉着四肢无力虚软到仿若不是自己的了,又兼醉酒后的头晕,指尖刚触到帘门,一阵眩晕袭来,整个人就朝后软倒。 “折腾什么!”赵如晦将人又拉了回来,见她误会,他也不明说,反倒是板着脸质问:“公子殊入秦这一场,不成想,倒同王孙疾……情深义厚到以身试药的地步了。” 下药的事,他本也没完全指望赵姝,可想过她会出错,是真没料着,这傻丫头会一同服了药。 幸好,他留着那人还有用处,倒真只是下了偏门一些的迷药。 托在后背上的手掌力道不小,质问的声调里是从未有过的厉色愤懑,尤是压抑着未说尽的责斥。 被托着的人默然缩着,没了声息。 过了许久,马车渐渐缓了下来。 醉酒后的晕眩让她实在忍的难受,又兼遭了这人斥责。从五岁上相识以来,记忆里,兄长一直是医者仁心的谦素模样,除了她有一回玩的忘服解药,致死寒毒发作外,就从没听这人说过一句重话。 更何况,是用这等尖酸怨恨的言辞……哪怕是顶着‘姬淏’的一张脸,也叫她受不住。 先前的欢欣化作灰烬,还带着滚烫余温,灰烬里的火星子烫得她心口灼烧般痛楚。 颠晃的更慢了些,外头车夫呼喝了一记,马车似乎在转道入小巷。 两三次转弯后,她实在忍不得,从他身上撑开些,‘哇’得一口朝地上吐了。 这几日饮酒无度,实则饮食紊乱,吐的都是些黄水,是伤了胃肠了。 见她脸上都是细汗,按着肚子一副随时还要吐的不适模样,赵如晦叹了口气,朝壁上敲了敲,对着车夫吩咐道:“里头路窄,就在这处停。” 外头应了声后,车驾‘吁’得一声止了,引得赵姝又是一阵晕吐,却连黄水都没了只是干呕。 赵如晦也不再多话,只是俯身小心揽膝将人抱起,下车后尽力用最平缓的步子行路。 天光还未大亮,照不透这一处深巷。 四处高墙耸立,小巷一丛接一丛,没个尽头一样,左右屋舍都造得三四层高,鳞次栉比挨得极近。看着不是寻常百姓住所,却又没一点雕梁画栋之处,屋角墙侧都是灰扑扑的青墙石砖。 如此不寻常的营造筑法,即便赵姝再不理政事,可她见的多,很快也就认出了,这应是到了某所军屯邬堡。 迷阵似的街巷商户全无,一派寂寂,若非每隔几幢屋宇就有早炊烟气,还真就以为是无人居住的。 这地方,绝非是邯郸郊外景象。 这便愈发印证了赵姝心里的判断,看来是他们同芈氏的谋划事败了,是以连夜奔逃至此休整的。 既已离了纷争之地,或许,她有机会让兄长弃了夺位的冒险之举。 偷觑了眼‘姬淏’冷硬也依旧冶艳的面目,她嗫喏着小声开了口:“王孙疾毕竟救过我……我、我不想,亲手害死他。那壶甜酒原本是要与他一同饮的,后来……” “闭嘴!”突兀的呵斥骇得赵姝险些咬了舌头,但见他垂目也不曾,只冷冷地又添了句:“再说一个字,就自个儿下来走。” 她瞪圆了眼,目中立刻蕴满泪,只是强忍着没出声,一路闷着,倒是把醉酒后的不适都盖了过去。 行了二刻后,才终于到了休憩的一所院落,清静冷僻,院里头只有一老一小两个仆从,门外头,倒列队立着二十余名荷甲带刀的军士。 赵如晦将她安置到内院东侧的一间暖阁,他亲自查验过了屋内陈设用度,甚至还去翻了下寝具是否足够厚实轻软,只是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 转过头,见她欲言又止地立在墙角,一脸悔罪可怜,他眉头皱了又松,终是背过身没再多瞧,吩咐了仆从去煎醒酒汤,只留了一句:“且好生歇着。九月初五大典如期,兴许还要再回城一趟。” 言罢,赵姝就被一个人留了下来。 御极仪典如期,为了这一句,她便更笃定了替身会在秦周的拥戴下顺利继位。只是,听兄长的意思,与芈氏谋夺之事也并未没有转圜。 难不成,他还要以‘怀安王’的身份,继续留在赵国? 旁的倒好说,可他若回去,她势必不会一个人远走。若回邯郸,新河君与怀安王结亲之事,那人……真的能坐视么。 因着先前从‘姬淏’口中听着了些解寒毒的端倪,今时今日,赵姝还想着可以同他终老。 若是没有了寒毒,她根本不在乎过程。 毕竟从小到大,只要她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不必吵不必闹,阿兄都会与她寻来的。 没了寒毒,清白也好过往也好,对他二人来说,都算不得什么。 . 即便是经历了降国入质,在赵姝心里,赵如晦永远都是赵如晦,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可到了邬堡的第三日上,她也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她竟然是被软禁了。 整整三日,没人与她说过一句话,若是她试图用纸笔同她们问话,两个仆从就会立刻伏地叩首不断,一脸恐惧却又时刻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寻了机会看过那小丫头的嘴,却骇然瞧见,里头黑洞洞的,断裂处凹凸不平,竟是被人生生拔了舌头的。 她知国师季越是个擅长旁门左道的,可这么多年来,赵如晦四方游历,对着贫苦百姓赠药施援,那么多回,疫病蔓延的地方,她都胆寒不敢去的,他甚至能为解一个疑难杂病,同伤寒病人同室而眠。 做梦也不可能会梦到,这样一个人,会这般残忍地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侍女。 她最是受不了闷的人,就这么神智昏昏,担惊受怕地等到了九月初二日,赵姝实在受不得,她推开苦苦哀求的两个仆从,‘哗啦’一下掀开门,立在一群纷纷拔刀的军士前头,竭力用比他们更凶神恶煞的表情威胁:“叫你们主子来见我,要么我自个儿去,要么你们现在就动刀砍了……” ‘我’字尚未出口,一列甲士就跟着肖想多日的人步履匆匆地拐到院门外。 他还是顶着‘姬淏’那张清艳三春的脸,只是下巴泛青,桃花眼带煞,似是多日未歇好的样子。 “让你们守好小姐,这是闹了几日?”一开口便是责问的话,两个仆从立刻战战兢兢地伏地叩首,咿咿呀呀地,连争辩都没法子。 若是从前遭他苛待冷遇,赵姝必然是一见面就要扑上去娇嗔发问,可今日,她也觉出了自己往日一叶障目,身旁两个被拔了舌头的哑仆不住用怪异声调求恕,实则叫人难以忽视。 “不过是我一时闷得慌。”她缓步上前,直到立在他身前,难得冷着脸用审视的目光对着这人,话语间却仍透露着关切忧惶:“今日已是九月初二了君侯,你……究竟作何打算?” 见她语调不善地走近时,两旁甲士竟都防备地抽刀,赵如晦抬手制住,只冷冷说了句:“跟我来。” 彼时日阳高照,天地一派初秋清辉,如果赵姝知道是去何处,去了之后会见到怎样的场景的话,或许,她会选择逃避。
第82章 黄雀4 立在阴森潮湿的甬道深处, 对着刑架上那个几乎血肉模糊的人,赵姝只觉着脑袋里耳朵旁一直嗡嗡响个不停,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关得久了,或是才出现了幻觉。 “交出另一半虎符, 或是承认是胡姬私生。”赵如晦举着一块赤红烙铁走近刑架, 语调温雅似哄慰:“你只要做一件, 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刑架上的人抬起头,从凌乱污糟的发间露出一双碧眸,却是越过赵如晦, 直直盯着他身后的人。 赵姝惊得连退三步,却是连垂首回避都做不到, 只是呆愣地瞧着他。 似是满意她的反应, 对方竟嗤声着朝她冷笑了记。 下一刻, 她猛得捂住嘴, 眼睁睁地看着烙铁烫在他肩头, 压抑得痛呼后冒出一阵墨黑的烟气。 在那一瞬里,她只觉着感同身受一般, 烙铁的温度焦烧着自个儿肩头的皮肉, 便不想不顾地冲了过去。 才到跟前,却被人一把扣在颈上,呼吸受制, 但听耳畔人无情道:“都走到这一步了, 王孙失了芈氏的拥戴, 若是连这点支持都不愿给, 可叫吾等如何苟活呵?难道, 你不知局面僵着,她, 可也一样没活路!” 受刑多日都未吭声举降的人,却在这一种威逼下,目色明显动摇起来。 三人近在咫尺僵持着,连日来的一切,赵姝即便看不透彻,又如何不懂目下局势,来不及震诧,她没再犹疑,探手轻轻盖在赵如晦手背上,哽声只说:“阿兄,我疼啊……” 项侧指节微松,却听头顶人一声冷斥:“秦王孙!你可想好了,是要她活还会死?” 一股子皮肉焦烂的气息里,却听嬴无疾极轻地呓语了声:“阿兄?” 这一声唤极轻极缓,不带任何情绪般苍白透明。 也不知他只是在重复,还是在点出他们的关系。 三人皆是顿住。 赵如晦眉睫拢作一个川字,忽然一把将赵姝重重掼去地上,后者背脊腰侧径直撞在一侧墙角边,痛的整个人蜷起,赵如晦却将烙铁重新举起,朝着墙边的荏弱身影行去,不答反斥:“看来小乐的命也没甚要紧,反正她命途艰难,这一世还不若早些了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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