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一片寂静。 “本是绕了不知多少弯的亲戚情分,我倒是担不起徐夫人的一句‘姑母’,往后还是谨慎着些称呼,省得平白惹人误解。”薛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宁氏的脸“腾”地一下烧红不已,羞窘与难堪一齐爬上心头,最后摧成了一句:“是,老祖宗。” “今日你府上的女儿不幸落水,我们怀哥儿又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此番际遇也属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倒不如让他们结为兄妹,往后贵小姐出阁时,我们承恩侯府自有添妆奉上,徐夫人意下如何?”薛老太太如此道。 纵然宁氏不是徐瑛瑛的生母,平日里也实在嫌恶徐瑛瑛这个怯懦的庶女。 可若是她应下此事,徐家岂不是要被人狠狠看轻,往后京城里可还有徐家的立足之地?芝姐儿的婚事又该如何是好? 思忖再三的宁氏,便状着胆气回道:“无亲无故的,怎么好做兄妹?” 薛老太太料到宁氏不会痛快地应下此话,便冷笑着添上了新的筹码:“芝姐儿瞧着也已及笄。倒是与我娘家的迪哥儿差不多年岁。” 宁氏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薛老太太。 薛老太太将她惊讶里染着无尽喜意的眸色尽收眼底,不屑地嗤笑一声道:“徐夫人如今意下如何?” * 承恩侯薛敬川听闻了溪涧里发生的事,立时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水榭。 他见自家母亲正与徐夫人与徐小姐说话,便悄然地退到隔间,问起正在梳洗换衣的薛怀,“这是怎么回事?” 薛怀长身玉立般地站在铜架前,胸前的衣襟半散半乱地敞开着,乌发如瀑般垂在身侧,他拿挽带随意一束,便恭声答话道:“儿子路遇这位姑娘身旁时,忽听得她身旁的徐家大小姐惊呼一声,而后这位姑娘便扯住了儿子的衣襟,将儿子拉入了溪涧之中。” 旁人尚且不能确信徐瑛瑛落水一事是真是假。 可薛怀却是清晰地知晓,这一场落水,是徐瑛瑛蓄意为之。 正是因为他毫无防备,才会如此狼狈地被徐瑛瑛拉入溪涧之中,两人在刺骨的溪水中肌肤紧贴,已然是破了男女大防。 薛敬川瞧了眼无悲无喜的薛怀,叹息了一声后,问他:“你可中意柔嘉公主?” 薛怀冷不丁蹙了眉,清润的面容里隐现一分不虞,“公主是金枝玉叶,儿子不敢攀图。” “今日这事,兴许也是件好事。”薛敬川一改方才的沉郁叹息,笑吟吟地说:“若是没有这事,至多年底宫里便要为你与公主赐婚,圣旨一下,你封阁拜相的路也就到头了。我与你母亲正苦恼着该如何推拒圣旨,如今倒是有了法子。” 薛怀天性聪颖,去岁被点了探花之后便进了翰林院当值,如今手边的差事繁琐又细碎,却是为民生操劳的好差事,至多熬上两年便能往上再升一升。 承恩侯资质平庸,靠着祖荫得了个四品的闲散差事,升职无望,只能把希冀寄托在儿子身上。 话毕。 承恩公夫人庞氏也端着热腾腾的姜汤走进了隔间,她出身洛阳氏族,面容清雅、气度大方,最是得薛敬川的敬爱。 “夫人来了。”薛敬川眉开眼笑道。 庞氏先朝薛敬川敛衽一礼,而后便走到薛怀身旁,盯着他将一碗姜汤喝下肚,并道:“罗太医说了,那位徐小姐并未落下病根,于子嗣一事上也没有什么妨碍。” 父母双亲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薛怀怔惘了一刻,将利害关系考量了几番,只道:“我与她有了肌肤之亲。若不娶她,便是要送她上绝路。” 纵然瑛瑛算计了他,纵然他无辜被卷入溪涧之中,受了这一场风寒。可薛怀着实不是个会把旁人逼上死路的狠心之人。 君子之义,应是有容乃大。 “只是你祖母如此喜爱柔嘉公主,只怕是不好推脱过去。”庞氏叹道。 薛敬川忆起母亲那说一不二的强硬性子,只觉得心头涌起千万般的愁绪,他望向薛怀,道:“爹爹的话在你祖母那儿可不管用,还得怀哥儿你自己去说才是。” * 这一场鹿鸣花宴闹了个不欢而散。 柔嘉公主回府时面色冷凝,一向在外柔善大度的她还在上轿辇前责骂了身边的贴身侍女,语气之严厉,着实令人心惊。 徐瑛瑛醒来时也发觉自己正身处自家的翠帷马车之中,起先她是躲避旁人讥笑的目光而装晕,可后头却因气力不济而当真晕了过去。 宁氏与徐若芝也坐在车厢之中,母女二人一个喜一个忧,宁氏欢喜的忘了形,喋喋不休地说:“那位迪哥儿也是忠勇侯家二房的嫡幼子,听说忠勇侯老太太最是疼爱这个幼孙。都说幼子媳妇儿最讨人疼,你嫁过去之后,有的是福气要享。” 徐若芝却闷闷不乐地垂着头,怎么也不肯搭宁氏的腔,一旦宁氏逼问的急了,她还要裹着泪说:“他再好,能有薛世子丰神俊秀、儒雅清贵吗?” “我的傻女儿啊,老祖宗的话你还听不明白吗?她迫着我们将瑛瑛嫁去京城外头,就是不想和我们家结亲的意思。谁人不知晓柔嘉公主中意薛怀,你拿什么和公主去争?”宁氏苦口婆心地说道。 徐若芝哪里是不懂这般浅显的道理,只是她情窦初开便喜欢上了薛怀这样温润有礼的翩翩公子,又如何甘心另嫁旁人? 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柔嘉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圣上和皇后娘娘的独女,谁人敢与她相争? 回徐府的路上要途径一处崎岖的山道,车马晃荡,将徐瑛瑛晃得头重脚轻。 在此等境遇下,她还是听明白了嫡母与嫡姐的打算。也明白薛家老太太并不打算让她与薛怀成亲,还要将她嫁出京城以消流言。 她苦心筹谋一场,竟是为嫡母和嫡姐做了嫁衣。 一旁的宁氏已然开始算计瑛瑛的嫁妆:“那位朱老爷在燕南也有宅子,他本就要多出两倍的聘礼求娶瑛瑛,再加上薛家给的添妆。我也能替你凑出一百零八抬嫁妆了。” 徐瑛瑛闻言便攥紧了手里的软帕,不让那股钻入五脏六腑的冷意泄露出来分毫。 * 回了徐府后,宁氏顾不上安顿徐瑛瑛,只一个劲儿地替徐若芝张罗起嫁妆来。 徐瑛瑛便在小桃和外院一个哑婆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僻静小院。 小桃这一日的泪都流尽了,她烧了个烫烫的汤婆子来,将压箱底的两件兔毛大氅寻了出来,并道:“咱们院里没有银丝碳的份例,姑娘便用这些取取暖吧。” 徐瑛瑛怔惘了许久,才把冰寒无比的手脚缩进了被衾之中,即便有汤婆子在旁取暖,她通身的冷意却没有被驱散半分。 “姨娘死前对我说,要我好好活着,孝顺嫡母、敬重长姐,只要我乖巧听话,母亲一定不会过分苛待我,总能让我嫁个良人。”瑛瑛陡然开口,明眸里有泪花熠熠,只是强忍着不肯往下落。 自姨娘死后,瑛瑛便不爱落泪了。 若姨娘还在,便有人会怜她爱她,舍不得让她伤心难过。可姨娘一死,她的泪换来的却只是旁人的耻笑与变本加厉的欺.辱。 小桃捂着脸痛哭了一番,哭过之后便笑着对瑛瑛说:“姑娘别灰心,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瑛瑛拭了泪,对着小桃莞尔一笑道:“回来的路上,我也想过法子了。若真嫁给那个姓朱的鳏夫,与其婚后被他磋磨至死,倒不如如今置之死地而后生,兴许还能挣出一条生路来。” * 两日后。 正逢徐御史的同僚来徐府与其坐而论道,一群文人雅士在内花园闲逛时,正巧瞧见了在岸边驻足停留的瑛瑛。 众人疑惑不安时,便见瑛瑛头也不回地跳入了湖面之中,姿态决绝,岸边还放着一封她亲笔所书的“自白信”。 信中所述,大约是她不愿意连累薛家世子,只想一死来成全自己的清白名声。 可此番行径却是将承恩侯府置在了风口浪尖之上,鹿鸣花宴事发已有几日,可承恩侯却没有半分动静。 多的是人在背后议论承恩侯府仗势欺人、不愿负责。 此等流言蜚语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薛敬川与庞氏立刻托了保山上门,直截了当地与徐御史和宁氏说:“吾家小儿意欲求娶贵府二小姐。” 第3章 大婚前夕 瑛瑛寻死的消息传到薛怀耳畔时,他正在荣禧堂内与薛老太太周旋。 堂屋内立着的丫鬟和婆子俱都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侧,盯着自己的足尖发愣,并不敢抬眸打量这一对互相怄着气的祖孙。 薛老太太素知她这嫡孙有一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浑身上下那股子文人风骨说好听了是坚守自持,说难听些不就是一根筋、认死理? 倒是与已故的老承恩侯脾性极为相像。 薛老太太生了一会儿闷气,其间悄悄瞧了几眼坐在她下首的薛怀,见他仍是那一副不动如山的安然模样,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柔嘉公主对你一往情深。你怎能弃了金枝玉叶不娶,偏去娶个五品小官家的庶女进门?” 薛怀持着清润的淡眸,端坐在扶手椅里的身子也如松如柏般气定神闲,不论薛老太太如何逼问,他总是回答那一句:“孙儿与她破了男女大防,阖该娶她为妻,否则便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什么男女大防,不过是你心善救了她一回罢了。纵然如今京城里有些流言蜚语,可晾上一年半载,有谁还会记得此事?”薛老太太拍桌而起,染着怒意的眉目拧成一团。 薛老太太年轻时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如今虽已年迈,骨子却还藏着几分说一不二的锐气。 她发怒时带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威严气势,荣禧堂内的丫鬟和婆子们都不由地抖了抖身子。 唯独薛怀不疾不徐地答道:“祖母此言差矣。无论事出何因,孙儿总是与徐小姐有了肌肤之亲,即便您想了法子遮掩过此事,若是来日被人翻阅出来参上一本,伤的便是我们承恩侯府的名望。” 薛怀也知晓他祖母的软肋在何处,其一是她已出嫁的姑姑薛英嫣,其二便是整个承恩侯府的名声。 果不其然,薛老太太听得薛怀此话后便隐忍不发,将裹在心口的不甘压了又压,最后汇成一句哀切的叹语。 “怀哥儿。你娶了别人,怎么对得住柔嘉公主对你的一片情意?” 孙媳的人选从端庄大方的金枝玉叶变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心机庶女,换作谁都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 薛老太太气恼无比,却又实在拗不过自己的孙子,无奈之下只得放软语调打起了感情牌。 谁知薛怀却只是蹙了蹙剑眉,谦和又疏离地回道:“祖母慎言,我与公主发乎情止乎礼,不曾有过半分逾距的时候。” 这话一出,薛老太太也泄了力,面容瞧着要比昨日苍老了十岁,只见她摆了摆手道:“罢了,便随你吧,娶个心机深沉、只想攀龙附凤的庶女进来,往后有的是苦头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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