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太太既下了逐客令,薛怀便也顺势起身,朝薛老太太躬身行了个挑不出错的全礼后,才步履如风地走出了荣禧堂。 可把薛老太太气了个仰倒。 薛怀一径走去了自己的松柏院,挺朗的身姿方才踏足抄手游廊,便隔着一道垂花门听见了小厮们的窃窃私语之声。 “那庶女当真是好手段,见我们家没有要提亲的意思,便寻了死,逼得国公爷和夫人着急忙慌地上门。” “这便叫欲擒故纵,眼瞧着这庶女是赖上了咱们世子爷,往后嫁进承恩侯府,不知要搅和出多少事端呢。” 交谈声渐行渐远。 薛怀的面色尚且称得上淡薄自许,可身形却怔惘般地停在垂花门里侧,久久不曾挪动步子。 纵他大度洒脱,可也只是个肉体凡胎而已,如今被人裹挟着玩弄于鼓掌之间,心里总有两分愤懑在。 只是薛怀从不喜形于色,或遇烦闷郁结之事,也只会待在外书房里诵读几本闲云野鹤的游记,或是笔走龙蛇般写上几个大字,心中的凝郁自然游刃而解。 今日他也是这般。 一进外书房便交代了贴身伺候的小厮,若不是极要紧的事,便不要出声打扰他。 小厮庄重地应下。 可一刻钟后,小厮便叩响了楠木门窗。 “世子爷,柔嘉公主造访,老太太托奴才给您递个信。” 薛怀正坐于几案之后,本是在翻阅前朝治水之策,冷不丁听得此话,明澈的眸子便落在几案前摆着的那一架山水屏风之上。 京城里有哪个人不知晓柔嘉公主对薛怀的情意?连薛怀这般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柔嘉公主对他的不同。 只可惜他无心情爱,一心只想立身为民、匡扶天下,娶妻生子于他而言不过是全了薛家宗嗣血脉的义务罢了。 如今他娶徐瑛瑛进门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既如此,他便不该再与柔嘉公主私底下相见。 只是柔嘉公主这人也有几分执拗在,且又出身尊贵,不好直言拒绝。 薛怀思忖一息后答道:“就说我身子不适,恐不能面见公主。” 小厮应下,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荣禧堂,将薛怀的话润色了一番后说给了柔嘉公主听。 “我们世子爷好几日都不曾睡好了,还不是为了那庶女的事烦心,如今更是心下郁结不安,疲容满面,实在无法面见公主。”那小厮如此说道。 柔嘉公主身边的姑姑立时眼疾手快地上前,塞了一锭银子在那小厮手里,“你先退下吧。” 那姑姑回身一瞧,便见柔嘉公主已红了眼眶,当着荣禧堂伺候的下人的面前,已泪睫盈盈地滚下泪来。 这两日柔嘉公主为了薛怀与徐瑛瑛一同落水一事寤寐不安、食不下咽,一颗爱恋薛怀的心犹如被人放在油锅里煎煮,又被人放在酷冬的冰水里磋磨一般。 她对薛怀一片真心。 如今听闻光风霁月的薛怀也为了不能娶她而如此郁结于心,她本凋零四碎的这颗心便又漾出了些鲜活的生气。 “老祖宗,此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柔嘉公主撇下以往的高傲,凝着泪问薛老太太道。 薛老太太也是白着一张脸,瞥了眼连落泪也如此端雅大方,尽是气度的柔嘉公主,当下便愤然地说道:“怀哥儿他爹和他娘已带了保山上门,向徐家求娶了徐瑛瑛。” 柔嘉公主怔愣地陷在紫檀木扶手椅里,久久不曾答话。 * 两日后。 承恩侯府与徐家的婚事正式坐定,婚期便定在盛暑之前,徐御史自然无有不应,只为了庶女的嫁妆忙活了起来。 宁氏连连称病,徐若芝更是撒泼打滚地闹将了起来,被徐御史指着鼻子怒骂了一回后,才收敛了几分。 承恩侯府送来的聘礼极为齐全富贵,宁氏看花了眼,方才想把聘礼们造册入库,却被徐御史横眉竖目地数落道:“聘礼如此豪横,咱们的嫁妆也不能简薄了,否则岂不是要让满京城笑话。” 宁氏最是爱财如命,骤然听得此话便好似被人剜了心一般,当即便哭闹着说道:“好你个徐寅,我为你操劳家事,生儿育女,到头来攒下来的这满贯家私却要给你的庶女做嫁妆,还有没有天理了?” 徐御史瞪她:“你这无知妇人懂什么?瑛瑛嫁的好,将来对我们徐家只有好处,芝姐儿的婚事也能更上一层楼,你的目光怎么就不能放的更长远一些?” 宁氏这才哭哭啼啼地住了嘴,在徐御史耳提面命地催促下,她才勉勉强强给瑛瑛凑足了六十八抬的嫁妆,虽则大半的箱笼都空荡无比,可面上瞧着倒也算过得去。 瑛瑛则安心备嫁,躲在闺房里给薛怀缝制对襟长衫、鞋袜扇套,以及承恩侯府其余长辈们的鞋袜。 若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亲前男方总会派个婆子上门将男方那一头的衣码尺寸透露给女方,可因瑛瑛嫁给薛怀的方式令人不齿,承恩侯便没有派人上门来。 瑛瑛只能靠着那一日在溪涧里紧紧攀附着薛怀胸膛的回忆,去猜测他的身量尺寸。 小桃也笑盈盈地坐在小杌子上替瑛瑛打下手,嘴里不忘说道:“姑娘的针线活素来无比精细,给未来姑爷缝制的这一件对襟长衫又花了不知多少心思,姑爷瞧了定然欢喜。” 瑛瑛手里头还侍弄着针黹,听得小桃的笑语,纵然面上不显,心里却也隐隐生出了几分期盼之意。 她知晓自己愧对薛怀,将来嫁进承恩侯府后必然要以夫为天,好好侍奉敬爱自己的夫君,也盼着薛怀那样仁善的君子能不计前嫌,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我也希望他能喜欢。”瑛瑛低眉敛目地一笑,将眉宇中的羞赧藏起,便又开始做起了针线活计。 * 此时此刻的承恩侯府。 送走柔嘉公主之后,薛老太太心口怄着的这股气却怎么也挥之不散,当日夜里便发起了高热,请来了太医,忙活了大半夜才退了烧。 薛怀也是一夜未眠,睁着眼听闻薛老太太无恙后,才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两日,薛老太太便借着身子不适为由头隔三差五地传唤薛怀,左不过是犯起了老小脾气,不是说柔嘉公主的好处,便是在薛怀跟前论起瑛瑛的心机。 听得薛怀耳朵都险些生出茧来。 这便也罢了。 薛老太太自个儿心头不舒坦,便又名正言顺地磋磨起自己的长媳,庞氏在荣禧堂内侍疾时可受了不少闲气。 庞氏受了莫大的委屈,便将薛怀唤了过去痛哭了一场。 薛怀最怕的便是母亲和祖母的眼泪,这些时日便饱受泪水的侵蚀,像他这样洒脱恬淡的人浑身上下都泛起了委顿的颓然。 郁结于心的他踱步走回了外书房,满腔愤懑无处发泄,他便提笔写下了送予瑛瑛的“约法三章”。 她尚未进门时承恩侯府已被她搅弄成了这副模样,若是将来进了门,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薛怀不得不早做打算。 约法三章其一为:不圆房。 薛怀对瑛瑛的品性仍有几分怀疑,暂且不愿意与她有夫妻之实。 其二为:相敬如冰。 他不会去插手瑛瑛的事,也不愿瑛瑛来叨扰他,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做一对相敬如“冰”的夫妻。 其三为:择日和离。 说到底这桩婚事并不是两情相悦的良辰美缘,薛怀无心情爱,瑛瑛也是另有目的,若是她将来遇上了心悦之人,薛怀自然愿意与她和离。 第4章 成婚第一日 大婚前一日,承恩侯府派了旁支里一个极热心的婶母来徐家催妆。 宁氏不情不愿地让人将六十八抬嫁妆箱笼抬出了徐府,小厮们抬着樟木箱子,敲锣打鼓地洒下事先备好的喜钱,引得沿路凑热闹的百姓们哄抢成了一片。 催妆的人马到了承恩侯府门前,便有几个全喜婆子唱念做打地吟唱了几声,六十八抬樟木箱子才被井井有序地抬进了承恩侯府里。 庞氏心疼儿子。 她吩咐奴仆们把松柏院修缮一新,各处的檐角廊道上都挂着喜意洋洋的大红绸缎,东次间置成新房,里头大件的贵重陈设已然就位,只等着新娘嫁妆里的压床被褥。 薛家共有三房人丁,大房便是承恩侯与庞氏这一脉,这对夫妻伉俪情深,膝下只有薛怀一个嫡子,并无其余庶出的儿子。 二房也是嫡脉,如今二老爷正在西北戍守边关,他虽娶了大学士家的嫡长女为妻,可婚后两人面和心离,这么多年只有个独女撑着二房的门户。 且近日隐隐有风声传起,说二老爷在西北纳了个妾,那妾还一连生下了两个儿子。 三房则是庶脉,于官场并没有什么建树,只不过在薛家一族里打理些庶务,三太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专心守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过活。 此番薛怀成亲,二房与三房的女眷们也热热闹闹地聚在了松柏院,说笑一阵后便一同走进新房,打量起新媳妇的压妆来。 二房太太祝氏从前也是个端庄贤秀、高雅大方的人物,可这些年如守寡般的日子将她生生磨得变了性子,举手投足间只有深深的刻薄之态。 譬如此刻,她便越过了新房内的紫檀雕囄龙纹多宝阁、以及弦丝雕花架子床等富丽堂皇的家具,指着博古架上最不起眼的青玉瓷瓶道:“大嫂也太图省事了些,怎得只给怀哥儿和新媳妇儿挑了这样简拙的一对瓷瓶?您若是有不趁手的地方,与我说一声就是了,我嫁妆里可有好几对样式精巧的多宝瓶呢。” 三太太李氏默然地立于祝氏身旁,既不搭腔也不附和,无悲无喜地仿佛清竹庙里奉着的一尊古佛。 庞氏既有夫君敬爱,又有儿子孝顺在侧,日子过的无比顺心,自然不会与怨妇般的祝氏多计较。 “二弟妹也知晓怀哥儿的性子,他总是说屋子里的布置‘宜简不宜繁’,我若是违了他的意,反而不美。”庞氏笑着说道。 祝氏的话被不软不硬地堵了回来,心头凝着的这口气迟迟不下,她便走到架子床旁,伸手摸了摸那一套大红织锦的被褥,而后便嗤笑道:“大嫂,你瞧瞧新娘送来的压妆。这般粗粝的料子,怀哥儿这样清雅的人物可受得住?” 提到瑛瑛简薄的嫁妆,庞氏脸上也扬起一抹讪讪的笑意,幸而有李氏在旁为之解围,这一场催妆礼才勉强糊弄了过来。 * 大婚当日。 薛怀头戴簪花翼善冠,身着暗云纹獬豸补圆领袍,骑着枣红色骏马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他本就生了一副骄人之姿,那张面若冠玉的脸庞在艳红色的喜福相托下显得愈发清濯雅然,飘逸出尘,夺去沿路百姓的所有目光。 迎亲的队伍连绵不绝,不少与薛怀相熟的王孙公子也骑着马缀在队伍后头,为贺好友迎亲之喜,扬高声量说了好些吉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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