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思量着并悄瞥圣上神色,见灯光下正捧看诏书的圣上,指节紧绷,唇际却浮有一丝笑意。那一丝薄淡泠然的笑意仿佛是琴弦紧勒在周守恩颈下,让他越发胆颤,大气也不敢出。 “她死了没有?”许久后,圣上放下了那卷诏书,声亦冷沉沉地落下。 “姜采女仍活着”,忙回禀圣上的周守恩,在一顿后又含着小心说道,“幽兰轩宫人来报说姜采女病了,请示是否要传太医诊治?” 紫宸宫宫墙外,郑吉已在雨中守等许久。他以为他会见到进忠师兄出来转达师傅的指令,又或者是师傅本人亲自过来吩咐他,却不想见夜色中一溜宫灯冒雨出了紫宸宫的宫门,侍卫内官扈从拥簇着明黄御辇,竟是天子仪仗。 姜氏女刚被封为采女就被幽禁,明显是不仅没有圣宠,还惹得圣上厌恶。近些时日来后宫颇为热闹,然而圣上仍未解姜采女禁足亦对其不闻不问,可见对姜采女依然甚是厌憎。因是如此,郑吉半点不敢将此时的御驾出行往幽兰轩上想,只以为圣上此时是去某位娘娘宫中,忙侧身避在一旁。 然而他侧身避没多久,就感觉有人拉了下他衣袖,抬头见是进忠师兄,正眼神示意他快些跟上御驾。郑吉心中一惊,颤着唇欲问时,进忠师兄已知他要问什么,就点头示意他快走。郑吉忙跟走在仪仗最后,惊颤心绪似是融在雨水里的灯光,晃晃沉沉。 茉枝也似郑吉被惊得六神无主,当见圣上突然驾到幽兰轩,她忙与轩中两名粗使小太监跪地迎驾,努力克制心中的怯弱恐慌,颤着声为姜采女说话道:“主子非是藐视君上,是病得昏过去了,不知圣上驾到,无法起身迎驾……” 圣上未理会她,径抬步走进了内间寝居。茉枝见周总管朝她使了个眼色,忙起身侍随圣驾跟走进寝居中。幽兰轩是后宫中最冷清偏僻的所在,内里陈设自是也十分清简,寝居仅以寻常青石砖铺地,一道素洁无绣的垂帘后,仅一榻一几一灯架而已。 榉木灯架上擎着一盏绛烛笼纱灯,并不明亮的灯光为碧色纱帐轻拢,落在帷帐里更似冬日里浅淡的月光。凉薄的微光下,榻上少女面上晕着病态的潮|红,像是有火正在她身体里灼烧,却又烧不出来,只在她五脏六腑里煎熬着她,她紧蹙着眉尖,像正被一场噩梦纠缠侵扰着,不得解脱,一只撂在被外的手死死抓着被面,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榻畔,手腕纤若无骨,雪白的手背亦是晶莹剔透,似是薄透的冷玉,若再向下垂些,能直接坠碎在地上。 皇帝第一次见到这双手是在西苑花房,那时这双手肿红得生着冻疮,几乎就要溃疡。他怜惜她,呵护她,使她到他身边来,令她摆脱了艰苦的劳役,令她的手渐渐光洁如玉,不用再受痛痒之苦。然而她是如何报答他的呢,她用这双白皙如玉的手来杀他。 望着榻上沉在梦魇中的少女,皇帝心中冷笑连连。前燕太子妃,原来她还有这身份,原来她在刺杀他失败后丝毫不畏死,是因盼着去地府和昭文太子当一对死鸳鸯。他岂会便宜了她,他要她活着,要她和昭文太子生死相隔,他要拿这一生,慢慢地折磨她,报复她。 皇帝在未出紫宸宫时就已令人传唤太医,这时季远已冒雨匆匆赶至幽兰轩。在寝居门外略整仪容后,季远快步走进室内,向圣上如仪行礼,听圣上在令他上前诊看榻上人时,只淡声吩咐了五个字:“别叫她死了。” 季远为少女隔纱把脉后,再细看她面上病色,想她不是今日方才高热,在那之前应已病了十来日,许就是从在清晏殿刺杀那夜开始病的。关于少女病况的话,在季远喉咙中略微一滚,就咽了下去,他眼角余光瞥见圣上神色冷淡,明显并不在意少女究竟病得如何,只是要他将她治得死不了就成。 回想在紫宸宫西偏殿第一次为少女把脉诊治时,圣上是何等上心,不仅细问少女病况,还担心他诊治出错,贻误了少女的病情治疗,季远不由心中唏嘘。然而这少女是自作孽,明明能倚着圣宠过活,偏要亲手将圣宠砸得稀烂,季远这般想时,又想起那夜少女所说的话,想她与前燕昭文太子情深,处在她的立场上,只能舍命刺杀圣上。 姜烟雨行刺是因她心中重情,而圣上如此处置一刺客也已算是宽仁,从他二人各自立场上似乎都没有错,要说有什么错,怕是姜烟雨不该成为圣上的侍女,他二人不该有此一段孽缘。季远默默想着,向圣上一躬身,就退下熬药去了。 约两刻钟后,季远将新煎好的药端入寝居中。茉枝为了给昏迷中的姜采女喂药,想在姜采女颈下垫高一只软枕。然而她塞枕头的动作,令姜采女原先枕下藏掖着的一只紫砂陶埙,无声地向外滚了数寸,落在了圣上的眸中。 被喂了几勺药后,姜采女咳嗽着微睁双眼。茉枝忙将药碗搁在榻旁几上,一边拿帕子为姜采女擦拭唇边的药汁,一边见姜采女眸中初醒的迷茫在看到榻边的圣上后,立冷凝为彻骨的恨意,似淬闪寒光的利箭狠狠刺向大启朝的天子。
第30章 慕烟沉沦在漆黑的梦魇中,这梦魇似乎是从她虚弱昏倒时侵缠着她,又似乎是从刺杀失败的那一夜,从惊闻皇兄死去的那一天,从许多年前父皇提剑刺向她心口的那一瞬就如冰冷潮水将她包围,将她缠拖进无尽的深渊,要她永不见天日。 她拼命伸手向渊外的最后一缕天光,却是离它越来越远。满心绝望地醒来时,她唇齿间尽是酸苦之味,而眼前就是毁去那缕天光的人,他手里正拿着她的埙,见她睁眼看来,唇际凝起一丝冰冷的微笑,似就要微一用力,将埙捏得粉碎。 “还给我!!”虚弱的身体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慕烟拼命扑前抢去,却还是扑了个空。 皇帝微一侧身,看她在竭力拼抢后陡然失力,那一瞬间的爆发像是透支燃烧了她的生命,将她微弱的生机烧得所剩无几,她更加虚弱地伏在榻畔,披散的长发凌乱地落在肩颈处,双颊灼红洇着病态的湿潮。然而她纵是已似奄奄一息,仇恨瞪视着他的双眸依然冷利如刀,眼底红丝像是洇出的血又似正燃烧着的恨火,能在他脸上灼剜出两个血窟窿来。 茉枝半点不知圣上与姜采女的纠葛,只知姜采女曾为御前宫女,见姜采女醒来后对圣上如此无礼,心中十分惶惧之时,见圣上竟未动怒,而是缓缓笑了。圣上拿着那埙,眸光看着榻上的姜采女,像是寻着了有趣的游戏,衔着笑意,淡声吩咐她道:“继续喂药。” 圣上微笑着看姜采女的眸光,似是在看囚笼里被拔去尖牙利爪的小狐,“你主子很能讨朕欢心,别让她病死了,朕舍不得她死,她死了,朕很难再寻着这么能叫朕高兴的人。” 听着似乎是宠爱姜采女的话,可茉枝不知怎的,总感觉圣上这话像是浸在冰水里,听得她后背寒意森森,明明正值夏夜却似在冬夜里骨子发冷。她不明所以,但赶紧端起药碗拿起药勺,就要遵圣命继续喂姜采女喝药,然而姜采女死死地咬着唇,眸光依然冷灼地剜着圣上。 “主子,药凉了就更难入口了……主子,喝了药病才能好啊。”茉枝轻声劝了几句,见姜采女依然不肯张口喝药,不由心内着急起来,既是担心自己无法完成圣上的吩咐,也担心姜采女这般会惹得圣上发怒。 正忧急无措时,茉枝听圣上轻笑了一声道:“把药放下,去生个火盆来。” 茉枝忙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将炭盆捧进寝居榻前生火。姜采女依然虚弱无力地伏在榻畔,而圣上就坐在榻边,见铜盆中火焰灿然,朝姜采女笑了笑,就将手中的紫砂陶埙扔进了火盆之中。 茉枝似乎听到了一声悲鸣,似是从姜采女心口撕裂迸发出的,宛如小兽重伤时绝望凄厉的悲鸣。她见明明身子已经虚透的姜采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拖着病体挣扎着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垂在榻畔,两手就伸向跳动着的火光,似要将埙从火中抢救出来。 茉枝因为惊得呆了,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姜采女两只手就要被灼烫的火苗吞噬时,忽听得“砰”地一声巨响,是静坐在榻边的圣上突然将火盆踹翻,刚燃着的炭火倾落在青砖地上,陶埙咕噜噜地滚到了一旁。 皇帝一手将少女揪起身来、按在榻上,感觉指节都在微微颤抖。额边的青筋似乎在跳,一条条紧绷得要涨爆血管,皇帝只觉有把尖刀在他心中绞割,嗓音里却还带着笑音,“别想着死,不管你是主动寻死,还是意外死亡、因病而死,只要你死了,朕就会践行那夜所说的话,将他掘坟鞭尸,让天下人来羞辱他,杀尽所有敢对他心存怜悯的人!” 他笑得似乎云淡风轻,“你要是不信,朕即刻就下旨,让人去把他的尸骨挖出来。你既想念他,一只破埙如何能纾解相思之情,朕叫人一根根拆了他的骨头,给你做上几支骨笛岂不是更好?“ 见少女眸中恨火与痛苦纠缠越发炽烈,皇帝原被凌迟得鲜血淋漓的心,生出扭曲的快意,似是更痛快又似是更痛楚,扭曲纠缠得分不清,皇帝只知他恨她,就如她恨他那般,他将药碗送至她的唇边,“将药喝了,朕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仿佛碗中不是良药而是致命的剧毒,少女手颤着捧过药碗,仰首一气将药喝尽时,面上是冰冷的绝望,好似这一世被判下了无法死去的死刑。空药碗从她手中滑落跌在榻边地上,她因喝得太急呛咳了起来,她本就纤弱的身子在这十几日里急剧消瘦,似只剩下一把骨架子,若咳嗽得再厉害些,仿佛骨架都会散了,轻轻一碰,就是粉身碎骨。 皇帝就是要她粉身碎骨地活着,他手背轻拂过她的脸颊,言语温柔,“活着,这是朕对你的恩典,你不能比朕少活一日,也不能比朕多活一日。生死相随,这是你对朕说的,朕答应了你,定然守诺。” 当御驾终于离去,胆战心惊了个把时辰的茉枝,终于能稍稍松一口气时,却也有更多的忧虑浮在心中。原本她以为姜采女就只是被幽禁不得宠而已,但看今夜情形,圣上与姜采女之间,要比她所以为的复杂许多,也险恶许多。 茉枝正默默忧虑时,见榻上姜采女目光紧盯着先前滚靠墙角的陶埙,忙上前将那陶埙捡起。茉枝欲擦净埙身上的灰尘再将埙交给姜采女,然而这埙似是姜采女全部的心念所系,不待陶埙被擦拭干净,姜采女就竭力将埙抢在手中。 先前不管圣上如何叫人害怕,茉枝没见姜采女流半滴眼泪,可这时姜采女抢埙在手,如护至宝般将埙紧护在怀里时,茉枝却见姜采女眸中似是泛起了一点泪光。微微湿滢,即被现实的冰寒凝结,沉在姜采女眸底,姜采女低下头去,身体如小兽蜷缩成一团,将埙紧紧贴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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