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周学士泪流满面,还待请罪,却被王福荃低声呵斥:“周学士,莫要放肆!” 周学士顿时不敢再耽搁,稽首告罪,退出了太和殿。 等人一走,王福荃立刻走到御榻前,准备服侍天子睡下,李昂脸上却突然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宣太医……” 王福荃大惊失色,顾不上叫人,自己撒腿跑到侧殿,抓来当值的太医。 太医诚惶诚恐地跪在御榻旁,双手托着天子的手腕放在脉枕上,还未搭脉,就听李昂断断续续道:“朕头疼,朕要救急的药……” 天子金口玉言,太医只能斟酌着回答:“陛下,汤药对头疼无法即刻见效,若陛下实在头疼难忍,可传唤按摩师和咒禁师来。” “不,朕听说,太医署有柳泌留下的丹药,对头疼管用……” 太医吃了一惊,不知道圣上是如何得知丹药的存在,迟疑道:“陛下,那丹药虽有一定效用,药性却太猛,恐怕不宜服用……” 李昂压根不听太医劝告,只瞪着他问:“你要抗旨吗?” 太医被吓得缩了缩脖子,立刻伏地叩首:“微臣不敢。” 王福荃先前一直被人控制在殿外,不知这丹药的玄机,又因年深日久,早忘了柳泌是谁,情急之下,只顾帮腔道:“既然有可以救急的丹药,大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太医署取来啊!没见圣上头疼得厉害嘛,再敢耽搁,唯你是问!” 王福荃催到这份上,太医哪敢再置喙,只得唯唯诺诺地去了。 很快丹药被送到太和殿,随同前来的还有太医署令二人,足见此药非同小可。 李昂知道这两人的来意,摆手示意他们闭口,缓缓道:“尔等不必再劝朕,朕知道这丹药,宫中已有人用过。” 两位太医署令脸色剧变,惶恐叩首:“微臣……” “行了!”李昂急声打断他们,烦躁道,“将丹药给朕,尔等退下!” “是……”太医署令抖抖索索地行礼告退,留下丹药,退出太和殿。 王福荃伺候李昂服下丹药,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关切道:“陛下若是头疼好转,老奴便命人传膳吧,陛下多少用一些,也好早点安歇。” 李昂瞥了他一眼,勉强一笑:“就算是灵丹妙药,也不能那么快见效。何况朕也睡不着,不如你安排些人在殿外放点爆竹,讨一个新年的热闹,朕瞧着也好解闷。” 王福荃听了李昂的要求,犹豫道:“观看爆竹是好,就怕陛下冒了风,更要头疼。” 李昂也不多费唇舌,只看着他说:“王福荃,今日是正旦。” 王福荃心里一软,只能点头答应:“哎,老奴这就去安排。” 既然答应下来,王福荃就要把事办到最好。他仔细替李昂穿好锦裘,又裹上貂皮大氅,才让四名内侍将李昂扶上一张禅椅,连人带椅稳稳当当地抬到大殿门口,在确认取暖的银香球烧得够烫之后,命人打开殿门。 殿外,燃放爆竹的都是一群年少的内侍宫女,规矩尚未熟习,一放起爆竹来就嘻嘻哈哈闹成一片,颇有几分民间新年的喜气洋洋。 李昂看着,便忍不住唇角含笑。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偶尔会有安静的间隙,李昂便趁机问王福荃:“宫外想必更热闹吧?” “那可热闹多了。”王福荃知道天子爱听什么,喋喋不休道,“这两年年景不错,百姓们日子过得好,各家丰衣足食,路无饥馑灾民。今日又是新年正旦,家家户户出门拜贺,自然是热闹非凡。” 李昂仔细听着,眉间染上一点喜色,颔首道:“朕记得牛僧孺曾说,如今虽不及太平盛世,也算小康。也许朕……做得还算不错……” 王福荃站在他身后,满脸堆笑,歌功颂德:“陛下为国为民,可谓鞠躬尽瘁。如今外敌不侵、百姓安居,陛下又英明仁德,已是社稷之大幸,再多的也不必强求了。” 李昂带着微笑,点点头,逐渐涣散的视线越过放爆竹的宫人,越过大明宫的斗拱重檐,越过茫茫天际…… 爆竹声声不息,像一场永不言散的宴。王福荃陪李昂看了许久,始终不见他叫停,不免心生讶异,低头看了他一眼:“陛下……” “陛下!”
第218章 地狱变 岁时之元始,人间之盛庆。 天下最盛是长安,长安最盛是新春。新春最盛处,便是各处伽蓝佛寺。 自宵禁结束开始,长安寺院无一不是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善男信女想要进寺烧香拜佛,若没些本事,凭你是达官显贵,都只能望洋兴叹。 常乐坊赵景公寺中,仇士良领着几个手下拜了佛,从蒲团上起身,笑着向全程作陪的光王道谢:“今日若没有殿下关照,卑职连山门都进不了,多谢殿下了。” “不必。”李怡抿唇一笑,依旧像一根呆板的木头。 李怡身旁的王宗实便代为解释:“殿下的意思是,大人不必言谢,佛祖有教诲,帮助他人接触佛法乃是法布施,殿下能帮上大人的忙,就是积了功德,心里高兴着呢。” 李怡顺应着他的话,双手合十,从容施礼,俨然一位虔诚的佛门信徒。 仇士良瞧着滑稽,讪笑道:“卑职看得出,殿下是有大智慧的人。” 李怡微微一笑,对王宗实比了个手势,让他代为传话:“殿下问大人,大人可曾逛过赵景公寺?” 仇士良摇头道:“卑职俗务缠身,鲜少有空闲礼佛。再说卑职过去掌管五坊,大行田猎之事,一去寺里就要被和尚教训,听得卑职好不烦躁,后来干脆见了佛寺就绕着走,只求耳根清静。” 李怡听了他的话,面露遗憾道:“可惜。” 一旁王宗实连忙解释:“殿下的意思是,佛寺里其实有很多乐子,百姓们才会不论男女老少,皆爱到寺中烧香礼佛,大人因为厌烦僧人说教,错过这些乐趣,实在可惜。” 仇士良听了,不免好奇道:“卑职到底错过了哪些乐趣,倒要请殿下指教。” “俗讲、茶禅、牡丹、壁画。”李怡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如数家珍。 “听起来有点意思,这寺中有俗讲吗?”仇士良问。 李怡摇头,王宗实道:“回大人,俗讲以慈恩寺的戏场最妙,这赵景公寺里最出名的,是一幅吴道子的壁画,《地狱变》。” “《地狱变》?”仇士良暗暗琢磨这名字,同时盯着李怡,蓦然冷笑,“卑职既然来了,不如就去看看这幅壁画吧。” 王宗实立刻躬身引路:“大人这边请。” 仇士良便跟随着王宗实和李怡,大摇大摆地前去观赏壁画,他的几名手下却面面相觑,皆不知大人为何不向光王发难,倒优哉游哉地逛起佛寺来。 原来今日颍王入宫,仇士良受他所托,带着一帮手下在兴庆宫监视光王,准备伺机而动。 不料拜贺过太皇太后以后,光王车驾离开兴庆宫,没走多远,竟主动折返,与仇士良的人马打了个照面。 别看哑巴王嘴里吐不出一句整话,他身边的内侍倒是能说会道,拿烧香礼佛当借口,三两句话就把仇士良忽悠进了附近的赵景公寺。 现在倒好,不但烧香礼佛,还要去赏壁画了。 一群恶贯满盈的凶徒嘀嘀咕咕、不情不愿地跟在仇士良身后,走到位于佛寺南中三门里的东壁下,不经意间一抬头,却发现眼前三千世界猛然一变,只剩下黑白二色,条缕分明地勾勒出一幕狰狞地狱。 何谓画圣之笔,穷极造化,这帮只会逞勇斗狠,胸无点墨的人并不懂。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用眼睛看、用心感受,绘画的精义正在于此。 只见眼前苍峭幽泉,百鬼夜行,骷髅山积,蛇趸攒动。死去的人辗转于百般酷刑之中,被凌迟的身躯皮肉磔张,如龙鳞倒竖。掉进油锅的焦臭可闻,被拔舌的惨嚎震耳,还有那石磨之刑,磨眼里冒出蛙张的双腿,朝天蹬直,仿佛还能听见两片磨盘在辘辘转动。 一群彪形大汉身强力壮,神魂却被壁画扑面而来的气势压倒,硬是在大白天被吓得毛骨悚然、两股战战。 生前作孽,死后报应,阴司地狱,府门洞开。 自己死也不要去这样的地方! 然而反思满身杀孽,一群人个个汗流浃背,陷入绝望。恰在这时,寺院钟声骤然响起,如当头棒喝,惊醒梦中人。 不想死后下地狱,唯有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钟声振聋发聩,梵呗虚缈遥唱,在佛寺庄严肃穆的气氛中,仇士良默不作声,一路看完了壁画,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干笑:“这地狱图够吓人啊,不愧是吴道子的神作。” “这壁画惩恶扬善,发人深省,的确值得一夸。”王宗实笑道,“关于这幅壁画,还有一段逸闻,不知大人听没听过?” “哦?你倒说说,是什么逸闻?” “据说吴道子之所以能将《地狱变》描绘得如此栩栩如生,是因为当年长安还出了个画技惊人的皇甫轸,吴道子怕落了下风,竟在背地里雇人杀了他。这《地狱变》正是融入了画圣本人的恐惧与忏悔,才会如此传神。” “哼,又是一个加害对手的故事……”仇士良沉吟着,冷冷一笑,“从古到今,天底下就没几件新鲜事。” “可不是嘛,”王宗实笑着附和,又指着壁画道,“大人瞧,据说这几个被凌迟的人是吴道子照着杀手的模样画的,为的是将凶手千刀万剐,以慰皇甫轸之灵,免得他自己死后被阎王爷算账。” “哼,谁是真凶,谁是为虎作伥,骗得了阎王爷吗?”仇士良不屑地说完,忽然面色怔忡,像是明白了什么。 敢情光王这是在指桑骂槐啊? 仇士良顿时面露不悦,王宗实却仿佛没有看见,兀自笑道:“大人,请恕小人直言,那吴道子可不会落入阴曹地府,被阎王爷算账呢。” “为什么?”仇士良颇为意外。 “画圣一生为佛寺画了无数壁画,令观画者对佛法生敬仰心,引人向善,可谓功德无量。” “你是说,积德行善,就能抵消自己的杀孽?”仇士良迟疑地说完,不由心动起来。 “不但能抵消杀孽,还能修来世,甚至往生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倒是不敢奢望,”仇士良叹道,“我等无根之人,能指望的不就是一个来世么……但不知我等粗人,又能如何行善积德?” 不等王宗实回答,李怡忽然开口道:“布施。” 仇士良一时没听明白,便听王宗实在一旁解释:“大人,殿下的意思是,菩萨有六度法门,这布施就是其中之一。布施又分财施、法施、无畏施三种。大人方便做哪一种布施,都是可以的。” 仇士良恍然大悟,拱手问李怡:“敢问殿下,若是卑职想为佛寺捐些功德,该找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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