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涌来的客人都快踩塌了门槛,绛真无奈地对晁灵云抱怨:“也不知是谁这么缺德,编造出如此下作的谣言。要不我先替你找一个清静的地方,避避风头吧?” 晁灵云听了她的提议,一边低头碾茶,一边回答:“阿姊,你我都是刀口舔血的人,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顾虑名声?妹妹我倒是觉得,阿姊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第061章 开门迎客 十月初五,天子李昂终于下定决心,命翰林学士制诰,立长子鲁王为太子。 宣召之后,李昂于麟德殿大宴群臣,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教坊司的乐伎们照旧忙得热火朝天,只是这一次,元真的弟子中不再有晁灵云的身影。 云容娘子的软舞《绿腰》,以及由弟子翠翘领队的群舞《圣寿乐》,这次赢了个满堂彩,一时风光无两。反观元真娘子这里,没了以新奇制胜的《朝云引》,宝珞的剑舞又稍欠火候,能与云容抗衡的唯有自己拿手的《裴将军满堂势》,难免稍逊一筹。 云容与翠翘可谓一雪前耻、扬眉吐气,连一个正眼也不给元真,得意洋洋地前往御前拜过天子,又去向太子拜贺。 太子李永今年刚满八岁,正是顽皮的年纪,听见云容和翠翘报上名后,突然笑吟吟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一个是杀威棒大娘,一个是鸡血娘子。” 四周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声,云容和翠翘满面通红,羞窘得无地自容。原来李永贪玩,时常与教坊小儿厮混在一处,自然也听说过发生在重阳节那天的荒唐闹剧,这会儿便在一群大人面前,童言无忌地说了出来:“薛翠翘,我问你,鸡血腥气不?” 迎着众人奚落的目光,翠翘面如火烧,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太子殿下……奴婢不记得了。” 太子李永对这个答案显然不甚满意,失望地说:“这样啊,那你下次尝了,记得告诉我。” 云容与翠翘哪敢和太子置气,只能含羞忍辱地领了赏,灰溜溜地谢恩告退。一出麟德殿,翠翘的泪珠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落下脸颊。 云容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弟子,不禁柳眉倒竖,怒斥道:“哭什么?当初是你自己想出了那个馊主意,害得我与你一同丢人现眼不说,还挨了教坊使的责罚!愿赌服输,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翠翘抹着眼泪,又羞又气地抽噎:“师父教训的是,弟子不敢委屈。只是这事被太子当众说出来,弟子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哼,不知道是谁在太子跟前乱嚼舌,八成就是元真那一伙的人……”云容毫无根据地猜测,阴沉着脸,劝翠翘,“别哭了,你再不济也比那晁灵云强,听说她如今在平康坊里陪酒卖笑呢,哼,这才叫丢人现眼。” 这事翠翘早已听说,此刻听师父提起,顿觉心中出了一口恶气,幸灾乐祸道:“活该,她也算是自作自受了。早知她会是这个下场,当初我也不必花心思对付她。” “现世报来得快,”云容与翠翘对视了一眼,阴险地笑道,“据说平康坊里美人如云,谋生不易,你我在外也少不得为她说道说道,好帮她添些生意。” 华灯初上时分,平康坊中灯红酒绿,一派纸醉金迷。 绛真宅中,晁灵云对着菱镜描翠眉、点绛唇,状似无心地望了一眼窗外,目光里却满是焦灼。 正在烦躁不安时,身后偏又响起一串脚步声,只见侍儿走进房中,笑着问:“娘子,那十三郎今天又在外面等着,问你何时出去见客?” “他在,我就不出去。”晁灵云负气地将唇脂往妆奁中一丢,心中怒火腾地一下蹿高,将先前的烦恼燃烧殆尽。 什么十三郎,还不就是哑巴王!打从自己决定在平康坊里讨生活,这人就三五不时地找上门,妨碍她做生意! 眼看着快到十一月,扳着指头一数,自己能够正经招待客人的日子就没几天。 他这算什么?对她不闻不问,放她自生自灭,一听说她要开张迎客,就管上门来了? “不是已经和你说好了吗?为什么又放他进来?”晁灵云冲侍儿瞪着眼,气呼呼地抱怨。 “咱这儿可是销金窟,人家用金灿灿的硬货敲门,我哪有不开门的理?”侍儿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嘻嘻道。 “嗬,他倒是挺有钱啊。”晁灵云心里顿时更来气了,愤愤地嘀咕,“宅子里都没有楼,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钱!” “十三郎出手好阔绰的,我瞧他对娘子可谓痴心一片,”侍儿哪识晁灵云的愁滋味,掩口笑道,“娘子好狠的心,若换作旁人,恐怕早就心软了。” 晁灵云呵呵冷笑,心想:你若差点被人害死,恐怕就不会心软了。 侍儿见晁灵云始终没个答复,便问:“娘子还是不答应?” 晁灵云侧目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映在澄澈镜面中的一张脸,明明应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却泛着一股阴沉沉的戾气,令她陡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像个阴阳怪气的怨妇,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就应该让李怡见见现在的自己,晁灵云忽然自暴自弃地想,让他亲眼看一看,自己被他变成了什么样。 晁灵云从坐榻上起身,轻整云鬓,对侍儿道:“走,出去见他。” 插满簪梳的高髻使用了大量假发,分量极沉,饶是晁灵云身手灵活,走起路来也觉得头重脚轻,侍儿连忙伸手搀扶住晁灵云,笑着问:“娘子终于想通了?” “他都有脸来,我难道还不敢出去吗?”晁灵云轻描淡写地回答,搭在侍儿腕上的一只手,却忍不住收紧了五指。 初冬时节,外界天寒地冻,绛真宅中却是温暖如春,没有一丝寒气。红绡帐、鲸脂灯,到处都是旖旎的色与迷离的光,营造出一个梦境般的温柔乡。 此时客堂中炉火正旺,滚烫的烧春酒香气四溢,令人陶然欲醉。 因为光王包场的缘故,今夜宅中照旧只有他一个客人,绛真坐在他身旁相陪,殷勤地侑酒。 李怡双目低垂,握着酒盏一言不发,任凭绛真如娇花解语,他自八风不动。 绛真鲜少陷入这样的冷场,难免有些尴尬,心中暗忖:这人果然与传闻一样,还真是一个哑巴王呢。 然而片刻之后,随着堂外传来一阵玉佩瑽瑢之声,一直像块石头般沉默的哑巴王,竟瞬间浑身一动,神色鲜活起来。
第062章 借酒浇愁 伊人的倩影透过绘满芙蓉的屏风,施然移步,在绕过屏风的一刹那,满堂光色陡然增辉,照亮了堂中人的双眼。 来人高髻巍峨,螓首蛾眉,仿佛从九天下降的仙子,只是脸上殊无笑意,令人不觉心生忐忑。 这一刻,明明是同处暖香氤氲的兰室,却是炉烟如云、银灯似月,两个相识的人有如山水相隔般疏远。 李怡与晁灵云静静对视,一时谁也不肯先打破沉默,绛真只好替他们开口,笑着招呼:“妹妹,快来与十三郎见礼。” 晁灵云默然走上前,对着李怡盈盈一拜,双目低垂仿佛对着空气,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随后在李怡身旁落座,拿起酒壶为他斟酒。 犹记得第一次相见时,眼前人也为自己做过同样的动作,李怡心头不由一阵恍惚,然而晁灵云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生分的态度,又生生煎熬着他的心。 “殿下,奴婢先敬你一杯。”晁灵云端起自己的酒盏,双眼望着李怡,冷冷一笑,“愿殿下轻安喜乐,诸事无忧。” 李怡无话可说,只好奉陪,也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滚热的烧春滑下喉咙,烫得他眼眶微微发红:“绛真娘子,我想与晁娘子私下说些话,不知你可否行个方便?” 绛真早就知道这两人有心结未解,今日晁灵云既然肯露面,必定是打算做个了结,因此也想促成他们,便爽快地答应:“十三郎不必见外,绛真这就回避,也好让你与我妹妹放心说话。” 说罢她又与晁灵云四目相对,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阮咸,晁灵云知道那阮咸背后藏着兵器,点点头,绛真这才放心离去。 待到客堂里只剩下李怡与自己,晁灵云又为彼此斟满了酒,端起酒盏,漠然道:“奴婢再敬殿下一杯,此前一直未能恭喜殿下大功告成,现在补上。” 这一次李怡没有再顺从,而是双目焦灼地凝视着她,哑声哀求:“别这样,灵云。” 这是晁灵云第一次从李怡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么亲昵的叫法,那么卑微的语气,配上无比残酷的前情,真是格外讽刺。 心里这般想着,她的脸上也随之浮现出一抹哂笑,令李怡越发难堪:“是我对不起你。” 晁灵云连一个正眼也不给他,一口气喝光了手中满满的一盏酒,脸颊被火烫的烧春酒激出两团红晕,咂着嘴感慨:“真好呀,奴婢还有命听见殿下说这句话。” 她劫后余生的笑谈,恰恰是最犀利的嘲讽,李怡无地自容,却不敢让辛苦等来的交谈就此中断,坚持着继续往下说:“我想求你原谅。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来弥补你,你尽可以开口。” “这酒真够劲,还是喝酒吧,殿下。”晁灵云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又替自己斟上酒,“奴婢开门迎客,做的便是这酒水生意,殿下若想奴婢高兴,不如就多喝两杯。” 李怡无可奈何,只得陪她不停喝酒,借着浓烈酒力的鼓舞,说出平日难以启齿的话:“国舅遇险,是一个意外。我命人好好保护国舅,就是知道一旦他出了事,圣上必定会下旨彻查。太皇太后谋害国舅的事败露之后,圣上会怀恨在心,却不足以使他与太皇太后公然反目,所以他一定会拿一个人来杀鸡儆猴——这就将置你于死地,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哦,殿下从一开始就算得那么清楚,却叫奴婢如何相信,你心里真的没有这样打算呢?”晁灵云冷冷质问。 李怡一时语塞,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酒盏,低着头犹豫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量问:“如果我说,我心里有你呢?” 晁灵云意外听到了李怡的道白,拿着酒壶的手稍稍一顿,很快却面无表情地继续斟酒:“奴婢多谢殿下的抬举,所以奴婢没猜错,殿下起初真的就是那么打算的,对不对?” 见李怡低着头默不作声,她苦涩地一笑,仰起脖子又喝干一盏酒,才开口冷嘲:“照殿下的意思,奴婢能够死里逃生,还要感谢殿下对我起了一份淫念咯?” “你不要这么说!”李怡猛然打断她,闪烁在浅色眼眸里的羞耻和痛楚太过清晰,让晁灵云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不要这么说,算我求你……” 求她?差点送命的人明明是她!他凭什么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就好像真正饱受折磨的人是他似的,凭什么?眼底蓦然一阵发酸,晁灵云忍不住转过脸,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哑声道:“壶空了,我去取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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