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最让人惋惜的一幕,便是美人迟暮,更何况是没有锦衣玉食、儿孙满堂的凄凉晚年。 今日见到厨娘的境遇,让晁灵云蓦然有种兔死狐悲的心酸,在替她惋惜伤感的同时,也如一记当头棒喝,将她从得过且过、自欺欺人的梦境里打醒。 然而她就算醒过来,除了对着一片未知的黑暗瑟瑟发抖,彷徨恐惧,也不知出路在何方。 晁灵云感觉到后背上森森发寒,急忙收敛心神,将目光重新转回曲谱上。经过教坊司半年来的教化,如今她已粗识音律,加上刚刚已听过厨娘的弹奏,此刻略加思索,便指着其中一段曲谱,问厨娘:“大娘既然精通音律,这一段,能否帮忙稍作修改?” “这倒不难。”厨娘看了一下,回答,“只是老身能力有限,就算作了修改,怕是终归没有原作气韵圆融。娘子想这样做,是怕将来被曲子的主人发现,找上门追究吗?” “那倒不是,”晁灵云笑笑,眼中目光闪动,缓缓道,“只是必须这样做,我们才有机会找到这支曲子真正的主人。”
第070章 延英殿召对 十一月二十七日,西川监军王践言从成都回到长安,早朝面圣后,又入延英殿召对。 王践言汇报了一番西川军防,自然无可避免又谈及去年维州之事,同在御前召对的牛僧孺立刻脸色微变,李昂瞥了他一眼,径自问王践言:“关于维州之事,边境各方是何反应?朕远在长安,无从详知,爱卿身为监军,但说无妨。” 王践言拱手一拜,沉声道:“陛下去年遣返归降义军,维州副使悉怛谋等三百余人在边境被杀,敌军手段之残酷,可谓惨绝人寰。此后敌军气焰高涨,原先有意归降的州镇将领,纷纷反悔退缩。大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本是民心所向,若以维州一城,开弃暗投明之风,使得天下归心,何愁不得太平?所以臣以为,陛下当初的决定,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李昂闻言默然不语,脸上却已流露出愧悔之色,坐在下首的牛僧孺见状,不悦地反驳:“王监军此言,怕是有些想当然了。治大国如驶巨船于险海,需权衡各方利弊,才能保得万年不覆。若仅靠几名将领投诚,就能换来天下太平,岂不是将朝政视如儿戏?” 牛僧孺一番陈词说罢,李昂却是面色微冷,问道:“若以爱卿之言,天下何时才能有太平之日?卿等身为社稷重臣,到底有没有着力于此?” 听到李昂的质问,牛僧孺心中一沉,缓缓回道:“陛下,有道是圣人无相,臣以为,太平亦无象。如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国家虽然不是大治之世,也称得上是‘小康’景象。陛下如果还要求更辉煌的太平盛世,恐怕不是臣等力所能及。” 李昂听了这一席苟且偷安的推诿,唯有冷笑:“爱卿倒是知足常乐。” 四周立刻响起几声轻轻的嗤笑,牛僧孺低头不语,任由李昂嘲讽。 李昂此刻失望至极,懒得再理会他,话锋一转,道:“国舅如今伤势已痊愈,朕有意封他做太子洗马,卿等意下如何?” 太子洗马虽品阶不高,却是辅佐太子的官,圣上这是明显在扶植外家了。眼下牛僧孺刚触怒天子,众臣谁敢再碰逆鳞,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李昂遂了一桩心愿,面色总算渐渐缓和,颔首道:“卿等既然没有异议,便命中书舍人制诰吧。” 随即他将目光转向王践言,再传口谕:“如王爱卿所奏,西川节度使李德裕恪尽职守、劳苦功高,朕命翰林学士制诰,以荆南节度使段文昌为西川节度使,调李德裕即日回京。”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的眼睛都偷偷瞄向牛僧孺,目光微妙。 宿敌回京,这意味着朝中局势将发生扭转,牛僧孺的脸色已是难堪到极点,然而他刚刚才说了消极言论,此时改口争权,又要成为他人笑柄。 牛僧孺既不言,他人更不语,此事便就此议定。李昂又道:“卿等若无它事,便可退下,但请王监军留步。” 待到众人告退,李昂才对王践言道:“朕这里有一桩奇事,要说给爱卿听一听。”说罢,便将晁灵云的事对王践言说了一遍。 身为监军,王践言去年就在成都见过晁灵云,并且印象深刻。此刻他意外听到李昂提起她,心中暗暗震惊,斟酌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地回答:“臣记得悉怛谋手下,确实有这么一位人物,没想到她竟然能够幸免于难,真是奇了。” “就是因为她旧事重提,朕才下定决心,要将德裕调回京城。”李昂愧疚地叹了一口气,“僧孺失策,让朕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恕臣直言,僧孺不是失策,而是蓄意破坏德裕在西川的功绩,”王践言一针见血,激愤道,“僧孺与德裕素日有间隙,陛下难道不知?陛下若是知道这一点,当初又为何采纳僧孺之策?” 李昂脸色灰败,沉默了许久,蓦然道:“因为恐惧。他说吐蕃一旦被触怒,大军集结于蔚茹川,从平凉阪南下攻入大唐,不出三日,前锋就能攻到咸阳桥。到时兵临城下,朕可以依仗谁呢?神策军?如今的神策军,还是当年护国救驾的神策军吗?” “陛下……”王践言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是臣等无能,才能让危言耸听。陛下从大局出发,丢卒保车,只需一纸诏书;而臣在成都,却是亲身做了一次背信弃义的小人。当时遣返义军的惨况,臣耳闻目睹,一年来始终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是以这次回京,臣有意为悉怛谋等人办一次法事,超度冤魂往生极乐,还望陛下恩准。” 李昂无奈地点了点头:“此举虽于事无补,总是尽了生者的一点心意。既然如此,朕便赐钱一千缗,以充法事之用。” “谢陛下洪恩。” 朝中有变,牛僧孺的党羽自然闻风而动。这日牛僧孺回府后,不但杨嗣复、杨虞卿等人逐一到访,齐聚府中密谈,连一向不爱露面的宰相李宗闵都到了。 牛僧孺在自己人面前终于不再掩饰,气急败坏,对着李宗闵唉声叹气地抱怨:“圣上如此好高骛远、求全责备,等那个好大喜功的李德裕一回来,我等迟早要被挤出长安。” 李宗闵担忧道:“也不知李德裕此次还朝,会得个什么官,圣上如今对他敬重有加,只怕他就要拜相了。” “这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与其等到那一天,我打算主动上表,辞去相位,免得自取其辱。”牛僧孺愤然道,“想不到维州之事已过了一年,还能为他沽名钓誉。” 这时坐在一旁的杨虞卿忽然开口:“相公可知,圣上今日重提此事,并非偶然?” 牛僧孺脸色一变,狐疑地问:“莫非你还知道些什么?” “今日王践言还朝,大家议论纷纷,我偶然间听到蕃书译语吹嘘,九月时,他曾经在圣上那里见到了悉怛谋的弯刀。”
第071章 牛府受辱 “悉怛谋的弯刀?”牛僧孺皱起眉头,问杨虞卿,“吹嘘此事的是哪一位蕃书译语,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杨虞卿回答,“相公若是想仔细问他,可以派人将他找来。” 隔日,晁灵云正在房中独自练习阮咸,绛真忽然跑了进来,满脸喜色地对她道:“灵云,我这里有一件天大的喜事!” 晁灵云打量着兴奋的绛真,被她喜悦的情绪感染,不由笑着问:“什么喜事?” “刚刚我听官场上的人说,天子今日下诏,让大人从成都回京了!”绛真欢天喜地的说完,见晁灵云反应不大,连忙强调,“大人不是回京述职,目前已经决定让荆南节度使顶替大人的职位,这一次大人应是入朝为官,说不定,能够拜相。” “真的吗?”晁灵云终于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眉飞色舞地笑道,“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大人了!” 就在姊妹俩兴高采烈之际,侍儿忽然来报:“娘子,牛宰相府中来人,要见晁娘子。” 二人顿时心中一沉,面面相觑。绛真冷笑:“大人一有消息,这牛宰相立刻也有动静了,只怕不是巧合。” “但不知他的人为何要见我。”晁灵云接话,眼中寒芒闪动,厌恶地冷嘲,“自从我被逐出教坊司,牛僧孺一直不闻不问,我以为他已拿我当了弃子呢。” “先听听那人怎么说,我们见机行事。”绛真对晁灵云低语道,随即扬声吩咐侍儿,“先将人请到偏厅奉茶,灵云待会儿自会过去。” 片刻后,晁灵云来到偏厅,与等候自己的人见礼。此人是一副生面孔,她从前在宰相府里不曾见过,虽相貌普通,却殷勤有礼。 那家丁打量着晁灵云,在彼此寒暄之后,用极为客气的语气说:“小人替相公传话,请娘子过府一叙。” 晁灵云笑着低下头,微微欠身:“相公要见奴婢,奴婢荣幸之至。” 牛僧孺的宅第位于新昌坊,距离平康坊不算太远,晁灵云骑着自己的小毛驴,一路跟着那家丁,花了大半个时辰,便进入了暌违已久的宰相府。 进了宅门里,另有仆妇为晁灵云引路,将她领到一间客堂。客堂内外,仆佣众多,见晁灵云来了,连忙入内禀报。晁灵云没有等候多久,便得了回话,让她进堂说话。 晁灵云心下微微诧异,暗想:竟然如此顺利就能见上牛僧孺,就好像眼前这么些人,都在专门等她似的。 她一边思忖一边进堂,刚跨过门槛,两只胳膊立刻被陪同的仆妇拧住,一左一右按着她的肩膀向下压,迫使她跪在地上。 晁灵云浑身汗毛倒竖,极力压抑着自己反抗的本能,双膝刚落地,便听见堂上传来牛僧孺声色俱厉的怒吼:“贱婢,我好意栽培你,没想到你竟敢欺瞒我!” 晁灵云心中一沉,抬起头,眼看着面色铁青的牛僧孺疾步冲向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声,身子猛地歪向一边。 若不是两旁有仆妇拽住胳膊,恐怕她此刻已经斜飞出去。晁灵云两耳嗡嗡作响,半边脸疼得失去知觉,然而比疼痛更钻心的,是这一耳光给她带来的奇耻大辱。 就是眼前这个人,欠了自己三百多条人命,非但不用偿还,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地打她? 你这小人,我要你偿命! 晁灵云浑身发颤,缓缓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瞪着牛僧孺,一腔奔涌的热血积压在心口,让她五内如焚,想对他大声嘶吼出自己的恨意。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脑中竟然还存着最后一根绷紧的弦,就像一根极细却极韧的鱼线,细细牵拉着她的喉头,让她哪怕疼得浑身战栗,却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最后的一线理智提醒着她——不能说!说了便是覆水难收,满盘皆输。 不能说!她得活着走出这里,才能不牵连任何人,用自己的方式与这厮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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