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笑着颔首,道:“正是那套金鱼水草的年年有余图样。” 宋积云也不过是站在后世的肩膀上回头看,没想过把这功劳揽在自己的身上,连道着“不敢当”,“不过是无意在孤本上见过,拾人牙慧。” 洪熙却不驻地称赞:“宋小姐太谦虚了。想必不止你一个看到过那孤本,可能想到设计出这样一幅图样,也只有宋小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热闹。 一旁的元允中瞥了洪熙一眼,又看了看宋积云,端起茶盅,闻到因为杀青杀得不够火候而豆香不够醇厚的龙井,眼底闪过一丝嫌弃,又放下了茶盅。 而洪熙的话已收尾。 他道:“说实在的,宋小姐今天不过来,我过几天也想去拜访宋小姐的。” 宋积云认真地听着。 洪熙道:“我弟弟马上不是要及冠了吗?我祖父想烧一批订制瓷作为我弟弟及冠的赠礼。”
第95章 宋积云愕然,但心念飞转。 洪家二公子的及冠礼是九月中旬。 距今不到半个月的功夫。 最多能烧两窑了。 可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还了洪家送泥料的恩情,只要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就会尽力而为。肯定不会立刻就拒绝。 “难得洪老太爷喜欢。”她斟酌道,“不知道老太爷是有现成的图样?还是想我们这边帮着重新设计一个?大致上要烧些什么器物?多少件?最迟什么时候要?” 洪熙听着就吩咐身边的小厮去他的书房把放在书案上的一幅画拿过来。 “九月正是遍插茱萸的时候,我祖父想以茱萸为图样,烧一批福禄葫芦。”他转身对宋积云道:“正巧我们家收藏了一幅《九月九登高图》,想从里面截取一个图样。你看来得及吗?” 宋积云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们有现成的图样就好!是要烧青花还是釉上彩?” 洪熙苦恼道:“按理说应该烧青花。青花只要烧一次,容易一些。可照我祖父的意思,及冠礼应该热热闹闹才是,烧釉上彩更好。可这烧釉上彩要烧得好,颜色是关键......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烧什么好?宋小姐是行家,还请你帮我拿个主意才好。” 这个时候的釉上彩烧出来的颜色都不正,的确是个问题。 宋积云就想着能不能茱萸烧成矾红,枝叶仍用青花。 但这需要时间。 她犹豫道:“先把图样和器物大小定下来再说吧!” 洪熙点头。 小厮拿了画卷过来。 洪熙对宋积云道:“宋小姐随我来。” 推开花厅的门,里面是个雅室。 四面是齐腰的书架,中间是张放着文房四宝的大书案。 树冠遮着屋顶,满室的浓绿。 宋积云欣然前往。 洪熙站在书案前,亲自打开了画卷:“是前朝李公麟的书画。你看假山石脚,我祖父就想截取石脚的茱萸做图样。” 宋积云低头认真地观看:“他画了四、五丛茱萸。若是全用在福禄葫芦瓶上,会不会有点多?葫芦瓶上绘画案,通常斜画一丛,或者是只取三、五个红果,画一满瓶。” 洪熙思考道:“若是斜画一丛,怎么截取?若是画三、五个红果,又怎么画?” 做生意,原本就应该顾客至上,何况洪家还曾经雪中送炭。 宋积云左右张望着纸和笔。 洪熙忙帮她铺了宣纸,递了笔给她,还打开画盒开始给她磨墨。 宋积云铺了宣纸,快速地临摹了其中一丛茱萸,又临摹了右上角一簇茱萸果。 “若斜画一丛,就取这一丛。”她指给洪熙看,“若是画满瓶,就取用这簇果子,在福禄葫芦瓶上画九个、十二个、十六个不等。” 洪熙从她下笔起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没等她画完其中一丛茱萸时已开始啧啧称赞,等她画完,指给他看时,他更是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道:“宋小姐不愧是宋氏窑厂的当家人,不说别的,就这手工笔画,线条明快,简而细腻工整,只怕整个景德镇都找不出几个能和你媲美的。” “哪里!”宋积云谦逊道,可被洪熙这么一路赞扬下来,纵然明白人家还是在交际应酬,心里也还是很高兴的,“我这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她抬头朝着洪熙笑了笑。 那眼眉,就如绽放的夏花,灿烂明妍,瞬间点亮了有些幽绿的雅室。 洪熙一愣,心里突然涌现“朱萼缀明鲜,灼灼火俱燃”的诗句来。 他目光都变得灼热。 坐在花厅里的元允中,只觉得刺眼。 红漆书案前,宋积云和洪熙并肩而立。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他们的身上,仿若在他们身上洒下无数的金箔,让宋积云望着洪熙的脸庞妍丽而明媚,微微俯身和宋积云说笑的洪熙更从眼底流淌着如烈日般,挡也挡不住的热情的笑容。 漂亮得如一幅色彩浓丽水粉画。 连他们周边的气氛都变得静谧恬熙起来。 元允中瞳孔微缩,扬着下颌,慢慢地站了起来,推开了花厅的窗。 “咔嚓”一声轻响,热浪夹着花木的馥香扑了进来,在清凉的花厅里漫延。 宋积云和洪熙不由自主地朝声响的方向望去。 元允中背着手,身姿笔直地站立在窗前,正远眺着院中开得灿烂的花木。 感受到两人的目光,他转过身来,倚在窗边,晒然地回望着他们,一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端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一派风光霁月的样子。 洪熙直觉不喜,暗暗皱眉。 宋积云却不禁扶额。 她怎么把这祖宗忘了! 他关键的时候虽然不会掉她的链子,可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他好心陪她来洪家,她却只顾着和洪熙说话,把他撇到了一边,他会不声不响地在旁边等着才怪! 宋积云略一思忖,索性笑着拿了刚刚画的图样笑着从书案后走了出来,道:“我画了两个图样,你帮我们看看,哪个比较适合?” 他的画她是亲眼见过的,水平可比她高很多。 她还是很相信他的鉴赏力的。 元允中目光清冷,定定地看了她几息功夫,这才眼睑微垂,视线落在了她手中的宣纸上。 不过是寥寥几笔,却将那茱萸的浓艳勾勒的栩栩如生。 他挑了挑眉,徐徐地道:“还不错。” 宋积云不禁眉眼带着几分笑意,道:“你觉得哪个好?我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元允中右手搭在窗边,并没再多看那图样一眼,语气却很随意,道:“时间太紧,斜画一丛好了!” 宋积云微愣。 不得不说,他提醒了她。 画师画画也是需要时间的。 福禄葫芦瓶通常都有尺高,满瓶画花可比单单斜画一丛需要花费的时间多多了。 她之前疏忽了这个细节。 元允中的话说得有道理,可说话的方式未免太容易引起歧义。 偏偏花厅和雅室都静悄悄的落针可闻,洪熙肯定听到了。 她不想洪熙有什么误会。 毕竟提供两种方案的人也是她。 “时间是有点紧,不过,齐心协力,总能想出办法。”宋积云说着,问洪熙:“令弟的及冠礼,都请了些什么人来观礼?”
第96章 洪熙一时间没明白宋积云的意思,但他还是道:“我弟弟的及冠礼除了请我祖父的几个朋友,家里的两房远亲,就是他在鹤山书院的同窗和老师了。” 宋积云大吃一惊。 她没有想到洪家能请到鹤山书院的人来观礼。 要知道,鹤山书院可是在苏州! 从苏州到梁县有五百多里地,要走半个月。下了船还要换骡车。舟车劳顿,不是一般的辛苦。 反而洪家二少爷也在鹤山书院读书的消息被宋积云一闪而过没多想。 她忍不住问:“从苏州过来吗?” 洪熙点头,含蓄地笑道:“我弟弟在读书上颇有天分,被鹤山书院的山长收为关门弟子。原本应该在苏州给我弟弟举办及冠礼的,可我们家的根基在梁县,又人丁单薄,我祖父和山长商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在老家举办及冠礼。” 宋积云立马懂了。 洪老太爷这是要在老家扬名,想震慑小人,让人不敢觊觎洪家的家业。 “那是要专门给二公子的及冠礼订制一批瓷器做赠礼。”宋积云理解地道,“那及冠礼的时候,读书人会来的多一些吧?” 洪熙道:“家里的亲朋旧友估计不到两桌。” 宋积云沉吟:“若是读书人来得多一些,那就斜画一丛。留白多一些,显得大气高雅。若是世家故交多一些,那就画满瓶,花团锦簇的,更热闹。” 洪熙闻言,大有深意地看了元允中一眼。 元允中闲适地倚在窗边,深色很是怡然,眼底仿若浅浅的笑意。 洪熙笑了笑,转着无名指上的和田玉戒指,坐在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若有所指地道:“没想到元公子也懂烧瓷!” 宋积云在心里叹气。 元允中的话,到底在洪熙心里留下了印迹。 她笑道:“宋家能重烧祭白瓷,就有元公子的一份功劳。” 她不愿意元允中被洪熙轻看,何况元允中绘画水平很高,而绘画水平高的人通常鉴赏能力都不会太差,元允中提议画一丛茱萸,未必没有道理。 “不过,元公子更擅长绘画,特别是工笔。”宋积云继续道,“我是自愧不如。有机会可以和洪公子交流一番。” “是吗?”洪熙眼里带着几分冷峻,显然并不相信,转头朝元允中望去,“不知道元公子绘画师从何人?我自幼在苏州长大,说不定还是我认识的人!” 原本望着宋积云的元允中望向洪熙。 他清正的眸光仿佛有异彩闪过。 洪熙一怔,不由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元允中。 可元允中已懒懒倚在窗前,眉宇更是如冰壶秋月般莹澈。 眼中的彩异更是像他看走了眼般。 洪熙神色一顿。 元允中已不以为意地道:“擅长谈不上,只不过小时候被家中的长辈强压着学了几年。洪公子应该不认识。” 绘画是强压着学几年就能学会的吗? 他这是在说他有天赋吗? 洪熙笑了起来,无名指上的和田玉戒指转得更快了:“府上的长辈怎么称呼?” 元允中挑了挑眉,道:“我家那位长辈姓‘连’。” 洪熙一愣。 ‘连’这个姓非常的少见。 在他的印象里,苏州府没有姓连的世家大族,更没出名的儒士。 可元允中太过气定神闲,根本不像普通人家出身的人,他不禁慎重地又仔细地想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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