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却骤然就以这样残酷惨烈的方式,被迫脱离师父的保护,独立起来。 先前一直挂念着如意的安危,来不及细思索。此刻稍稍放下心来,便只感到茫然和难过。 “……孤昨晚上一宿都没有睡着,”她边走,边将心中不安告知杜长史,“杜大人,以后如意姐不在,孤该怎么办啊?一会儿还要见申屠赤,孤真怕露馅。” 杜长史安慰她道:“殿下要有自信。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您都能处变不惊,见一见申屠赤,自然更不在话下。” 杨盈没有说话。 杜长史便又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臣知道殿下讨厌申屠赤,但呆会儿您见他之时,如果他有任何邀约,比如赴宴之类,只要臣没有反对,您都要答应下来。” 杨盈愕然抬头,问道:“为什么?” 杜长史道:“两国相交,不仅在于实,还在于势。我朝兵败于安,殿下不得不带着重金出使,本来在实上就输了一筹,是以申屠赤最初才会那么盛气凌人。现在他放下身段前来拜见,无非是想借机刺探殿下受惊后的反应——” 杨盈似有所悟,点头道:“孤懂了,得让安国人知道孤不是个软蛋,以后使团行事,说不定就能能顺利点。” 杜长史拱手道:“殿下冰雪聪明。”顿了顿,又欣慰地看向杨盈,“说句不敬之言,老臣刚出发时,还对殿下是否能胜任迎帝使一职心存犹疑,可一路看来,殿下做得越来好,不愧是先帝之子。” 纵使这阵子相处下来,杨盈早已知道,杜长史古板方正的性情下也藏着温柔敦厚的君子之风。但杜长史为师严厉,这还是他第一次夸赞于她。不由惊喜道:“真的?” 杜大人点头:“老臣哪敢信口开河?”又赞叹道,“唉,宁大人能找到任姑娘这位良师,当真是不拘一格,慧眼识才。只是没想到任姑娘居然是……唉!”说着便重重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树下石桌旁,对面坐下。 杨盈又试探地问起来:“孤有一事不解,怎么您知道了如意姐是朱衣卫的左使之后,居然不像钱都尉那么生气,言语中对她还颇为赞赏?” ——她对如意生不出仇恨,只有憧憬和亲近。但她也能明白钱昭他们的心情,能明白他们为何不死不休。 她原本以为以杜长史这样的性情,该是最容不下如意过往的人。见杜长史能淡然处之,心中不由就升起些微渺的期待。 杜长史叹息了一声,似是陷入了回忆:“因为老臣也曾经和任姑娘有着相似的立场啊。”他看向杨盈,“殿下不知道吧?臣其实是宿国人。” 杨盈错愕地看着杜长史。 杜长史坦然说道:“臣家本是宿国世族,却因政局倾轧,全家死于非命,唯有臣一人拼死逃脱,投于先帝麾下。可臣在宿国任官之时,也主持过与梧国的多次战事,皇后的父亲秦国公,也可以说是因为臣才没了左眼。” 杨盈一惊。 杜长史又道:“其实臣还有许多亲族仍在宿国,就连现在吃饭也时常是宿国的口味。那殿下觉得,臣是不是会因为怀念故国就心生反意,秦国公是不是也该对臣恨之入骨呢?” 杨盈连忙摇头:“当然不会!皇嫂说过,您与秦国公是莫逆之交。这是因为有这段渊源,她才特意请您出山担任使团长史的。” 杜大人叹了口气,道:“所以,臣也同样相信任姑娘。臣至今都记得先帝之言:判断一个人,不要看他来自哪里,而要看他做过什么,以及未来想做什么。而臣也正因为这句话,才愿意从此肝脑涂地,报效梧国。” 杨盈默默地思索了许久,然后起身离座,向着杜长史深深一礼道:“多谢大人教我。” 杨盈和杜大人离开之后,宁远舟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看向另一个角落,钱昭默默地站在那里,显然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两人对视良久之后,钱昭垂下眼睛,转身离开了。 宁远舟找到杨盈,将一只破碎的糖人交给她——正是昨夜被钱昭他们围攻之前,如意从糖人摊上买的那只。 “从陷阱里找到的,她受伤之后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梦话,提到这只糖人是买给你的。”宁远舟顿了顿,又道,“她当时对你发火,也只是因为昭节皇后是她非常敬重的人。她们的关系,就如同我和元禄。” 杨盈接过糖人,半晌方道:“远舟哥哥,杜长史刚才教了我许多。我大约明白了些,可是,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 宁远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谁都没有错,只是造化弄人而已。你只要记得如意一直待你很好就行。” 杨盈静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房门被敲响,片刻后元禄走进来,道:“殿下,申屠赤在外候见。” 杨盈深吸一口气,起身道:“我这就去。” 宁远舟安慰她:“我不方便陪你,不过,老钱和十三他们会护着你的。” 杨盈珍而重之地把糖人放到锦盒里,眼中再无迷茫。她目光坚定,轻轻说道:“我不怕。我会好好应对申屠赤,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如意姐教我的一切,还有这只小糖人。” 她收拾好东西,便昂首阔步从房中走出。钱昭带着一行侍卫和杜长史一同等在院中,见她出来,立刻肃然向她行礼。虽昨日才经历变故,但此刻所有人都已振作起来,准备好应对之后的风雨。 宁远舟目送他们离开。待他们走出庭院后,他突然咳了几声,踉跄一步扶住了院墙,而后一口鲜血喷出。 元禄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他。 宁远舟摆了摆手,道:“没事。昨天耗费内力太多,又撞到山石,可能伤了肺,把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元禄把腿就跑:“我去找钱大哥要两剂药!” 宁远舟连忙拉住他:“别去,安国人已经在前院了,为了保密,我们商队的人,还是不能出现。” “可是……” “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宁远舟道,“你不是还有别的任务吗?快去准备吧。” ——他还得假扮成如意出去逛一圈,好迷惑朱衣卫派来的奸细。 元禄看了宁远舟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 馆舍前院,孙朗带着一众使团护卫,和安国的士兵分立在庭院两侧。虽各自肃立,并无冲突,却也剑拔弩张,两相对峙,谁都不肯在气势上落入下风。 两队中央一条青石小径,直通馆舍正堂。 此刻堂门大开,杨盈正在屋里从容地接待着申屠赤,于十三和钱昭护卫在她身后。 有侍女奉上茶水,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屋内几人的面容。便端着茶水恭敬地退下了。 从正屋里出来,侍女的目光忽地落在远方游廊上,看清游廊上走过的女子的面容,依稀记起是礼王身边的女傅,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随后便悄悄往后院里去了。 来到后院假山处,望见披着斗篷背身而立的女子身影,侍女连忙迎上前去,向她回禀道:“礼王受了惊吓,脸色有些白,但是跟申屠将军交谈时还算从容,谈起两国的政局也头头是道。”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奉迦陵之命前来调查使团底细的珠玑。这侍女正是珠玑派去监视使团动向的朱衣卫,也是珠玑的心腹手下,琼珠。 闻言珠玑若有所思,道:“看来安国的这个礼王,并不像传言所说,只是个从小养在深宫一无所知的闲散宗室。” 琼珠又道:“属下刚才还发现,潜伏在使团里的琥珀死了。使团的人刚把她的尸体送去化人厂。” 珠玑一怔:“死了?你看清楚了?” 琼珠点头,道:“听他们说,是死在昨晚袭击的悍匪刀下。” 珠玑气恼道:“好不容易有个敲得比较深的钉子,居然就这么折了。”她皱着眉徘徊了一阵,自言自语地分析着,“申屠赤一口咬定那些悍匪不是他安排的,那会是谁呢?……不对,悍匪的出现和琥珀的死,都太巧了。”她飞速地思考着,“莫非还是褚国的不良人从中挑拨,或者,干脆就是梧国使团识破了琥珀的身份,杀了她,又趁机做了一戏给我们看?” 琼珠倒吸一口冷气:“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礼王的心思也太深了。” 珠玑也暗自心惊,越想便越觉得礼王其人深藏不露。立刻转头吩咐身旁侍从:“马上把这些消息飞鸽传回迦陵尊上。”又叮嘱琼珠,道,“你务必要盯紧礼王,留意他的所有举动!” “是!” 正说着,边听前院儿传来一阵骚动声——似乎是申屠赤带着杨盈离开了馆舍。片刻后便有朱衣卫飞奔前来禀报:“申屠将军邀礼王去军营参观。” 珠玑了然一笑:“看来申屠赤还想再探探礼王的胆色到底有多深啊。” 申屠赤一路将杨盈带到军营着,携着她登上校台。 校台下的操练场上,数百士兵整齐列阵在下,气势森然。身上铠甲映着白日,发出刺眼的冷光。 一时军尉手中旗令一挥,只听刷的一声,所有人同时举剑。喊声震耳欲聋,响彻云天:“巍巍大安,雄兵赫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申屠赤豪迈地一挥手臂,高声对杨盈道:“这些都是本将军的兵,殿下觉得如何啊?” 军士的高呼震得杨盈面色发白。但她仍是尽力挺直了胸,昂然看向申屠赤,镇定地回应道:“确实不错。不过,将军恐怕说错了一句话。这些人,应该都是贵国国主的兵,而不是将军您的私兵吧?” 申屠赤一滞,收起脸上的轻蔑之意,上下打量着杨盈,缓缓道:“殿下好口才。” 杨盈淡然道:“将军过奖。” 申屠赤抬手一指远处,做了个延请的动作:“那边是马场,请。” 杨盈依样回礼:“请。”丝毫也不落下风。 申屠赤便引着杨盈来到军营马场,一路走去,只见每一匹马都高大神俊,毛色油亮,在马槽后低低地喷着鼻息。 杨盈才学会骑马不久,对马匹的性情还不是很熟悉。又喜欢,又怕不留神惊了它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马背,赞叹道:“不错,孤听说沙东部人极擅养马,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个子娇小,偏偏挑了匹高头骏马。那马背立高几乎与她下颌齐平。 申屠赤见她个子矮小,动作又生疏,眼光一闪。当即问道:“不知本官可否有幸,邀殿下共骑?” 言毕,不等杨盈回答便翻身上马。 杨盈一愣,她不肯被申屠赤小瞧了去,自然不会在此处露怯,立刻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便在钱昭的帮助下,利落的翻身上马。 申屠赤道一声:“好身手!”便一指远处,高声笑道,“走!本官带殿下好好逛一逛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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