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队伍来得突然,安国士兵们不明状况,紧绷着神经戒备着,却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队伍里两马当先开道,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一身劲装,仪表堂堂——正是钱昭和与十三。两人纵马急驰到到驿馆近前,才猛然勒缰,双马同时人立长嘶,纹饰繁复的铮亮马蹄反射着火光,耀得守门人睁不开眼来。 两人控马落地,让开背后道路,同时击掌三声。紧随其后而来的使团队伍便站定在两侧,齐齐用剑鞘跺地,如战鼓般轰鸣。 宁远舟护卫着杨盈的马车,自中央肃然而来。一身黑革银甲的六道堂堂主官服辉光冷然,胯下骏马金辔玉鞍华贵辉煌,越衬得他身姿挺拔磊落,令人不敢仰视。他微微一抬手,四下里立刻安静下来。 宁远舟一拱手,高声道:“大梧礼王,特来回拜,还请通传!” 安国士兵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飞奔进院中通传。 士兵跌跌撞撞地奔入院中时,李同光已然走上前来。不待士兵发声,他便抬手示意道:“我已经听到了。” 他径直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着院外的火光。望见外间阵仗,他冷笑一声:“这会儿病好了精神了,就想来耍威风找回场子?”便转头对匆匆跟上来的鸿胪寺少卿道,“人家都侵门踏户了,不见,倒显得我们气势弱上一截。你去应付他们吧,就说本侯已经睡了,不——说我去附近的酒楼松快去了,冷他们大半个时辰,再见也不迟。” 鸿胪寺少卿忙应道:“是。” 驿馆外,于十三和钱昭正带着梧国使团与安国士兵对峙。安国人恨梧国分明战败,却还气势不倒。梧国人也知今日若不能成功回敬,日后到了安国,气势便永远也不能捡起来。两边便都铆足了力气在暗处较劲。 杨盈也已经下了马车,正在杜长史的陪伴下,等待着驿馆里安国使臣出迎。 对身旁角逐,她眼都不抬一下。只背对着驿馆大门,从容负手立于使团队伍中央。峨冠博带,锦衣华服,仪态雍容又超然。 鸿胪寺少卿整顿衣冠,走出门外。先看到杜长史立在一侧,便施施然走上前去,目光扫过四周,故意一笑:“嗬,这么大的阵势。看来礼王殿下的病好得挺快嘛。”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怎么?难道少卿还盼着孤继续病下去?”便见前方背对着他的华服少年回过身来。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生得神采俊彻。此刻金冠乌发,眉眼傲然而视,气势逼人。少卿一时语塞,半晌才尴尬地一拱手,赔笑道:“玩笑、玩笑而已。殿下玉体康复,下官甚是欣慰。还请稍入内厮见。” 他有意杀一杀使团的威风,欺杨盈年少,便礼节敷衍,故意怠慢。不料杜长史当即怒斥道:“敢问大人,我大梧迎帝使亲至,为何竟不见你大礼相迎?莫非安国鸿胪寺尸位素餐如此,竟然连尊卑贵贱都不分了吗?” 杜长史冷哼一声,又道:“引进使何在?” 少卿被不敢再生枝节,忙道:“长庆侯外出饮宴未归,下官已让人赶去通传了,还请稍候片刻。” 杨盈马上明白过来,当即回敬:“现在已经过了亥时,长庆侯初到合县,公务在身,却着急深夜出去宴饮。不愧是风流倜傥的少年将军,只是长庆侯自己也说了,这合县风水不好,他可千万别染上什么风流症候才好!” 使团众人都忍不住暴笑起来,少卿窘迫至极,却无言以对。 这一日是为找回场面而来,目的既已达成,便无需贪功冒进。杨盈微笑了一阵,便也冷下来,淡然道:“既然长庆侯不便,孤明日再来便是。毕竟长庆侯也曾经两次过来给孤请安,孤再多跑一趟,他也当得起。”向少卿一拱手,“告辞。” 她转身就走。 少卿有些傻眼,忙要上前拦她:“殿下,殿下!”却被元禄、孙朗阻止。 杨盈昂首挺胸,径直上了马车。宁远舟向少卿略略欠身,便指挥使团人马调头离开。 一上车,杨盈便丢了先前的从容,难掩兴奋地凑到如意身边,眉眼晶亮地仰望着她,激动道:“如意姐,刚才我表现得怎么样?” 如意微笑道:“不错。” 杨盈挽住如意的胳膊,得意道:“哼,他想让我吃闭门羹,我怎么也得损损他!”突然想起什么,忙歉意地看向如意,“啊,对不起,我忘了他也是你徒弟——” 如意示意她不要说了,摸了摸她的头道:“没关系,你反应机敏,已经做得很好了。” 马车恰在此时掉头,夜风掀起了车帘,杨盈靠在如意肩头接受夸奖的样子,便出现在两侧驻守的安国士兵眼中。 李同光一身寻常士卒的打扮,正悄然混迹在阵列队伍的后排,观察着安国使团的举动。这一幕正落入他的眼中 年少时,他也曾和师父依偎在雨夜的山洞中…… 想到此,他心中嫉恨涌起,目光霎时变得冰寒,不由用力攥紧了手中长枪。 直到梧国人马消失在远方,他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阴冷地盯着那辆马车。 使团队伍已然行远,少卿尴尬地走到李同光身边,向他解释着:“侯爷,没想到这礼王说走便走……” 李同光却冷漠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令他闭嘴退下。少卿不敢抗辩,忙噤声退避到一侧。 恰在此时,朱殷匆匆而至。李同光目光阴寒,不待朱殷开口,便问道:“查到湖阳郡主到底什么来历没有?” 朱殷回禀道:“梧国德王确有一女湖阳郡主,但因朱衣卫梧国分卫近来折损颇多,郡主长相如何,是否确为宫中女官,都尚不能确定。不过自礼王离开梧都以来,这位郡主确实一直陪在他身边,对礼王悉心教导照顾,名为姐弟,实为师徒。” 李同光眼光中嫉狂之色一闪,语气森冷道:“名为姐弟,实为师徒?他有什么资格做师父的徒弟?”话音刚落,手中的枪杆已生生被他捏断。 他分明是嫉恨若狂,故态复萌。 朱殷大惊道:“侯爷!”四周耳目众多,朱殷自知失态,忙又压低声音,规劝道,“您不是自己都说了吗?她不是左使!” “不管她是不是,我都不许!这世上,师父只能对我一个人好!”李同光执念已生,再无动摇。随手将断枪扔开,走向队中军官,吩咐道:“传令给城外的合县守将吴谦,要他整肃三军大营,明日我要带贵客前去。还有,六道堂要是摆明了阵势,这驿馆住着就不安全了,明晚我们改住到军营去。” 军官领命而去。 李同光又看向候在一旁的少卿,道:“你现在就去写拜贴,就说本侯今晚失迎,深感抱歉。明日巳时,特在校场设宴赔罪,务请礼王及湖阳郡主驾临!” 拜帖当夜便送进了客栈。 宁远舟才换下身上戎装,刚要和杜长史讨论后续,便拿到了李同光的战书……拜帖。 灯火摇曳不定,屋内光线昏黄。展帖细读之后,杜长史忧心忡忡道:“校场设宴?还特意指名如意姑娘,长庆侯只怕居心叵测。” 宁远舟却面色平静,道一声:“意料之中。”便合上拜帖,拾起身旁披风,走向如意的房间。 如意也还没有睡。 宁远舟敲门进去,见如意坐在桌旁,脚步就顿了一顿。说分手,说还是朋友、同伴。但心中恋慕仍炽,对面相见时又如何能做到风轻云淡、无动于衷? 宁远舟轻呼了口气,面色平静地走上前去。先递披风,道:“我来还这个。”再递拜帖,“还有,这个你看看。” 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如意。 如意接过信扫了一眼,一哂,道:“这小子今晚估计被阿盈那句话伤着了,明天正憋足了劲找回脸面呢。” 宁远舟问道:“那你去赴宴吗?” “去,不然不知道他会对阿盈做些什么。他从小就有点邪心古怪的。”如意说着便又想起些什么,抬头问道,“你旧伤又犯了?不然怎么会咳嗽?” “是有一点不舒服。不过没关系。”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后如意道:“你来找我,却无话可说,是不是因为我想要的,你没办法妥协?” 宁远舟承认:“你真不愿意以后归隐山林,和我一起平凡度日?” 如意却道:“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既然志趣不同,就算一时勉强,长久也会两看相厌。但你放心,我还是会依照约定,把阿盈平安送到安都。” 一阵酸楚袭来,宁远舟问道:“那之后,你就要离开了吗?”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只不过机缘巧合偶尔相遇,各自温暖了对方一段时间而已。这样已经很好了。” 宁远舟抬起头来看向如意,眼眶已微微有些泛红。他不肯就此放手,想起于十三的话,再一次争取道:“如意,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拒绝去小岛吗?除了你喜欢热闹,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如意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说道:“……没有别的原因。” ——显然有旁的原因,却不愿告诉他。宁远舟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却犹然不肯放弃,哀求道:“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试一试?如果你厌了,随时可以离开。” “你就不怕我先假装答应你,然后骗了你的孩子就走?” “我宁愿你骗我。” 如意停顿了片刻,终还是摇了摇头:“不行的,你说过你不想你的孩子没有父亲,你都不愿骗我,我更不能伤你的心。”她轻声说道,“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真的很喜欢你。因为我现在的心很疼,就像娘娘死的时候一样,像有刀子在里面搅。” 宁远舟心中大恸:“如意!” 如意却又道:“但就算很痛,我还是想按我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这就是我改名叫如意的原因啊。因为,鹰鹫停下来不愿意再飞的那一天,就是它的死期。”她凝视着宁远舟,坚定地、一点点地挣开了他。她见宁远舟眼中痛楚,又摸了桌上的锦袋递给宁远舟,“给你,松子糖。刚才特意去外头买的。你不是说自己只要一吃糖,就会慢慢开心起来吗?” 烛火跳跃着,昏黄的暖光映照在他们身上,彼此心中的痛楚都直达眼底。他们久久地对视着。 漫长的对望之后,宁远舟终于松开了她,伸手接过了她递来的糖,轻轻说道:“谢谢。”他最后一次凝望如意,终于果断地离开了。 门“啪嗒”一声合上,屋内重归寂静。 宁远舟平静地坐在桌边,面前放着如意赠他的锦袋。 他提笔书写:“安都分堂见信如令……”手上运笔如风,写好后将信放在一边,便拿起桌边的酒杯一口喝干——他脚下已经堆了三四个酒坛,却犹然麻痹不了心中痛苦。 他端起杯子又喝了几口,这才提笔继续去写第二封信。突然又是一阵痛苦袭来,他一手用力抓住桌角,一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越来猛烈,咳着咳着他突然一口鲜血喷出,鲜血点点飞溅在信纸上,红艳如春末飞花。桌角也已被他抓断了,他半伏着身子,曲肘支撑在桌面上,目光朦胧,染血的嘴角却现出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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