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门外的吵闹充耳不闻,半垂着眼帘瞧她时那微微拖长的眼尾本来总会露出一丝无辜,可在现在反而变成了可恨的装模作样。 他的声音像沙砾摩擦,越来越低沉,喉结反复上下滑动,克制着用手背拍了拍她的脸颊,喑哑道:“不能咬。” 叶汀舟在外说得口干舌燥,他很擅长写策论,那些名篇赏析更是背得烂熟,他总能让各种性格各异、身家不同的人高兴起来,要哄一个女子,应当是不在话下的。 可他在外面不知面壁思过了多久,站得腿脚都有些发麻,里面终于传来嵇令颐含糊的咳嗽声,很闷。 她好一阵才缓过来,隔着门用有些哑的声音对他说:“没事,我没怪你。” “你怎么……”叶汀舟听到她的回答终于暗舒一口气,不自觉地轻快起来,“听你方才还在咳嗽,这一路上都没休息好吧,是不是为了避人耳目还特意不去那些医馆药铺?仔细风寒久久不愈伤了根本。” “呵……”赵忱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他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懒洋洋的倦意,面上此刻也比之前缓和了许多,看起来心情好转了不少。 可听到叶汀舟的话还是要损上几句。 他讥笑道:“风寒?真是心有灵犀,你刚才是不是也在喊冷?” 他迎着嵇令颐水色潋滟的双瞳,忽然又觉得心情稍霁,笑吟吟地问道:“现在热起来了吗?” 嵇令颐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跨出木桶,连一分眼色也不肯施舍给他。 才趿拉着木屐走了两步,腰上一紧,整个人忽然被腾空抱起。 “你独自一人在京城没有人照料,如果不介意我可以——” “咚——”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砸落在地上,再次遏住叶汀舟示好的话语。 赵忱临将她摔到床上。 她勾不住脚上的鞋,在空中抛出一个低矮的弧线径直砸在屏风扇面上,惹得四扇风光山水面跟着颤动,那一只鞋最后又落下来掉在轴旁。 她扒拉着坐起来,又被人扯住脚踝拖了过去,赵忱临伏低身子,冲她一字一句用口型意味深长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令颐,你……你可是摔了?”叶汀舟语气有些发急,抬手欲敲门催促,“可有伤到,我——” 门终于被打开了。 叶汀舟面上的喜色还未绽,灿然笑容倏然僵在脸上,有几分滑稽。 赵忱临拢着一袭锦袍,衣襟边上的一圈毛领被湿发滴落下来的水珠晕成一簇簇的小缕,他靠在门扉旁,有几分被打断的烦躁。 他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问道:“要进来说话么?” 他虽说着邀请的话,可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门框上,怎么看也不像是欢迎人进去的样子。 叶汀舟万万没想到赵忱临在这儿。 他脸上一时五颜六色,几欲晕倒栽地,纵使再能言善道出口成章,此刻也再吐不出一个字。 方才在人家夫君面前说了这么长一段剖心暧昧话语,其中还夹杂了不少骂赵王的话…… 可是他们怎么会重新在一起?! 叶汀舟难以置信地往房内望去,只见嵇令颐拢着一件男子锦袍,头发被简单绾起,松松垮垮的,她侧望过来,眼角微微发着红。 赵忱临侧移一步,漫不经心地将视线完全挡死。
第112章 叶汀舟的笑容很勉强, 他倒退了两步,双手作拱低声道:“是在下唐突,令颐身边既有赵王照顾, 那便可安心了。” 赵忱临没什么反应。 叶汀舟对他有着天然的难以磨灭的恐惧, 硬着头皮接触了一下目光立刻挪开, 也不管对方究竟在想什么倒退着就要离开。 门重新关上了, 叶汀舟舒了一口气,想着赵忱临应当是看在嵇令颐的面上才没有对他发难, 心中不禁漫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转身下楼, 身旁迎面擦身而过一人, 叶汀舟偏了下肩膀躲开,可下一瞬后颈传来剧痛,人一歪就软了下去。 房内,赵忱临一手解开锦袍系带脱下衣裳,回身缓步而来说道:“我可不敢再擅作主张了, 叶汀舟的事你要亲自过问?” 嵇令颐点了点头, 提起这事总是情绪不高。 他将双手撑在榻上俯低了身子瞧她,目不转睛。 嵇令颐被他圈在中间, 觉得他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周边的空气都稀薄了, 她撇开头想远离, 可他把她从被衾里揪出来,拉着她的腿把她拖到床沿。 她半条腿荡在空中,好似坐在一条长凳上, 小腿一蹬擦过他的下颌,烦躁地问他要做什么。 赵忱临观察着她明显灰心失望的神情, 破天荒地开始说起叶汀舟的好话来劝导她。 他说叶汀舟与她青梅竹马,即使投奔三皇子与她站在对立面, 即使几次三番想要置她于死地,也要记得年少时的情分。 嵇令颐烦透了这种以德报怨的高尚话,“呵”了一声,绽开一个讽刺的笑:“情分?他若是只要杀我便也算了,崇覃山上一共二百一十八户谁对他没有情分二字?” 赵忱临就着脱下来的锦袍将她的长发包进去,一点点压干水分,闻言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没什么原则地叹着气同意道:“你说的是,如果将他所做之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以后如何面对那些父老乡亲。” 可他现在突然性格大变,开始讲究什么人情世故,话锋一转又劝她做人留一线,脸上恳切又隐忍,就差原地变出一朵洁白雪莲坐上去立地成佛。 嵇令颐本也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可是赵忱临一直在旁边高风亮节地念叨,她反而叛逆情绪上头,说什么也不想顺他的心。 她说:“我最初出山本就身不由己,最大的愿望就是保得山中太平,叶汀舟没有什么特殊的,我难过,是因为他原本也是崇覃山其中一人。” “可是也许他从来没觉得是。”她深吸一口气,停了许久才缓缓吐出。 赵忱临恰到好处地陪着她消沉了一会,继续睁眼说鬼话:“他刚才出去后……我怕他执迷不悟,派人将他拦下了,你要不要再劝劝他?” 嵇令颐坐了一会儿,直起身就要下榻,可才踩上地忽然又说:“你留几日吧,问话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事吗?” 他就在等这一刻,含笑道:“放心,我会知轻重的。” 她又跌坐回床榻上,面色恹恹。 赵忱临不声不响地脱下她的绣鞋和罗袜,她也只提起眼皮有气无力地问他要做甚。 他在她面前蹲了下去。 “嗯,让公主高兴一点。” 他手中握着她的脚踝,偏头在那圆润凸起的踝骨上轻巧地啄了一下。 “颦颦最小气,受过什么欺负一定要报复回去。”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足背,“投桃报李……刚才不是被打扰了吗?” 整齐并排放在榻前的绣鞋不小心被踢到床下去了,可是无人在意。 她仰着头,长长的头发散至床上堆起一点,眼神雾蒙。 她几次踢到他的肩膀,弓着足背,最后控制不住狠狠地囫囵抓了一把他的头发,扯得他微微偏头,露出半张丰神俊朗的脸来。 还真高兴了一点。 她平复着呼吸,盯着他湿润的嘴唇,看他一点点抿去水色。忽然想起山巍,有些失笑,又在再次虚虚望向帐顶时断断续续地想着谁能吃得消? 应付赵忱临一人就够呛了。 * 关雎别庄是天子最喜爱的行宫,病前每年暑夏都要前去小住个把月,病后更是将此处作为了疗养休憩的世外桃源。 嵇令颐踩上铺着汉白玉石板的前庭,乍然远眺只见高墙环绕的四方天空外高耸入云的树木,将王都的喧嚣吵闹一并隔绝。行宫内覆着琉璃瓦的宫檐翘角上挂满了彤色绢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漆大门上装饰黄铜门钉,沉默又安静。 太安静了,没有御前侍卫,没有歌舞升平,安静得仿佛无人居住。 引她一扇扇穿过漆门的侍女低眉屈膝,说话时声音格外轻,仿佛怕惊动一只落在花瓣上的蝴蝶。 走过小径,行宫内挖了一面清澈见底的湖,上面没有菡萏睡莲,水中也没有锦鲤游鱼,嵇令颐被引到了湖上小亭等待。 桌上摆着许多精致的点心,大多都是江南口味,嵇令颐扫视了一圈,没有动。 天子召见她时定好的是巳时,可是她等到日头正当头顶也没有瞧见一个人影。 引她过来的侍女垂着头等在她身后,像一尊石头般一言不发。 一直到午后,岸边终于隐约有人前来,等行近了才发现那仍然不是陛下。 为首的女子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年纪,一张娇嫩的鸭蛋脸,眉下是清澈生神的圆眼,她穿着一袭秋绿引纬圆领袍,底下是鹅黄织锦纱裙,腰间系着长穗五色腰封,轻挂着折枝花的荷包,一双攒珠睡鞋更是手工制成—— 嵇令颐只一眼就打量完了,她比身后的侍女反应还要快,在人走近前已经站起身唤了一声:“四公主。” 程菡茵抬手,身后紧张跟着的六七个下人只能站在亭外,欲言又止地看着四公主独自一人进了亭子。 “你也出去。”程菡茵一指站在嵇令颐身后的侍女,然后手臂迅速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直直指向亭外。 侍女细声细气地解释了天子召见之类的官话,程菡茵不耐烦听这些,用力往外又指了指:“一个个说话跟没吃饱饭似的,出去!” 侍女无可奈何地避开,程菡茵终于满意了,她围着亭中石桌转了几圈,等终于看够了才在嵇令颐对面神气地坐下,抬抬下巴:“你知道蔺清昼是我的什么人么?” 嵇令颐正要开口,她又恶狠狠道:“别以为仗着一张漂亮脸蛋就能攀上高枝了,你拿什么跟本公主比?” 突然就对四公主有好感了…… 嵇令颐没忍住笑了一下,说:“公主朱唇玉面,性格热烈,自然也是美人,何须与他人比?” 程菡茵对她的恭维并不买账,她身边有太多会哄得人心花怒放的有眼力见的美男子,不缺她一个。 她睨着眼睛,发髻上的浇铸贵翠步摇一晃一晃:“我问你,如果本公主看上一个男子,他却不领情非得另娶他人,我该如何处置这两人?” 嵇令颐对答如流,面色如常:“阉了那个不长眼的东西,再给他非卿不娶的女子指婚一个绝世美男子,三个人凑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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