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眼底的情绪剧烈地一颤,他嘴唇翕动,似乎想抬手触碰她,可到底还是放弃了。 该如何开口? 嘉贵妃方才差人来报,说程岐被蛮人暗算中了毒箭,危在旦夕。蛮人迟迟不肯交出解药,而御医对西域的毒和药材都所知甚少,一头雾水。 贵妃哭得肝肠寸断,蛮人只道要嫁个公主过去和亲,两国就此停手,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天子自然是从捷报中知道蛮人扛不住想要停战,手上需要捏一点把柄,唯一一个皇子自然够分量……可若是真让程岐死了,两国之战便再无停火的可能性,唯有娶个公主做桥梁,让自己主动退让作出承诺才行。 贵妃哭着说四公主自愿出嫁为陛下分忧,可他知道菡茵的脾性,定是又大闹了一场万般不情愿,这些话也许只是贵妃自割心肝肉。 原本,他是想着嵇令颐也是公主……可现在才知嫁给赵忱临已是茵娘的一片忠心,他这一辈子欠她们母女的已是太多,也让她们受尽了委屈,如何能再开这个口?
第115章 天子举棋不定地沉默了良久, 久到嵇令颐手中的那碗药已经温了下来,他盯着举到自己嘴边的汤勺问道:“如果他对你不好,孤给你做主和离如何?” 嵇令颐手中的汤勺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溢出的褐色液体沿着白瓷滴落在碗里。 这话说得太异想天开了。 先不说天子这个“做主”是不是为了不久之后的和亲做铺垫。就算他真是父爱如山想要解救她谎称的“联姻”, 如今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他怎么可能选择得罪重兵在握的赵忱临? 她可不会自作多情觉得天子会为她举全力对抗宿行军。 赵忱临好歹还将蜀地给了她, 还不忌惮她手中有军权, 天子这上下嘴唇一开一闭可看不出什么诚意。 嵇令颐将头微微低下去,恰到好处地在眼睛垂下前挤出一点水光, 一副逆来顺受的温顺模样说道:“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是令颐与我娘亲最大的期望。” 天子果然又不说话了。 嵇令颐在他面前表演完了寄人篱下到千帆过尽的微妙表情, 最后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容催天子服药。 才抿了一口,天子似是下定决定,提声叫人去请赵忱临,让他三日后来关雎别庄。 见嵇令颐面上一僵,天子以为她是在怕他, 不禁生出一丝薄怒。 “他既然陪你来到王都, 哪有不拜见孤的道理?在这儿,想他也不敢对你如何。” * 赵忱临在找到嵇令颐后就再也没有遮掩过踪迹, 他明目张胆地包下了客栈一整层楼, 静等嵇令颐“短暂离开、天黑归家”的承诺。 可他那夜在客栈枯坐到月上柳梢, 他那好夫人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嵇令颐在与他分开前说自己只是去行宫内与天子相认,因为里头还住着四公主等人,若是难以调和她便如上值一般早出晚归。 他其实是不想让她这么快进宫面圣的。 分别两个月, 他受尽了委屈,好像从心里长出了吸食血液和回忆才能为生的荆棘, 蛀穿了心脏成为狼藉的空壳。 他在昼夜不停的害怕、痛苦和辗转反侧中千万次地确认了她的重要性,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沉沦, 可是理智无法让他悬崖勒马。 人靠离别后的痛苦来衡量爱意的深浅。 他好不容易才将她重新纳入视线范围中,可她给他的爱意还不足以弥补先前失去的安全感,转头就说要进宫。 他纵使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将皇宫变成雍州,进出自由。 可是再不愿意,他也知道两人才刚吵完架,此时不宜与她对着干,于是只能在榻上越加磨着她,要从她口中得到一句承诺。 大约是他故意放缓放慢温柔如水的伺候起了效果,她嘴一松各退一步说日日回来。 而现在呢? 赵忱临将嵇令颐出逃时携带的几件衣物再收拾回包袱里去,他在听不到暗卫对她日常的汇报又见不到人的这几日焦躁到了极点,夜里只能将她的衣物翻出来,嗅到上面熟悉的香气才能勉强阖眼一两个时辰。 听到关雎别庄来人的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听岔了,等反应过来时脸上已经噙着笑,等不及大步走至楼道才见来人是奉命让他拜见陛下。 很好! 她可真是个山盟海誓不打腹稿,嘴甜心硬洒脱自在的高手! …… 嵇令颐不知道她眼下在赵忱临心中也变成了天子一样上下嘴皮子一动的骗子,拿手好戏就是一颗糖哄骗到一个大活人。 她怯怯地觑了一眼赵忱临——一方面是终于想起自己食言了,另一方面是她还谨记着自己对天子编织的谎言。 做小伏低!忍辱负重! 天子不动声色地来回在两人之间扫视。 他在赵忱临进来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面容淡然的男子准确投向嵇令颐的视线。 厚重的,滂沱潮湿的,死去活来的,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无形又急切地压向她。 天子审视许久,发现赵忱临一直在看若有若无地她,即使在滴水不漏地回话,仍然时不时往身旁之人瞥去一眼,黑曜石般的眼眸泛着摄人心魄的幽深光芒,好像除了她其他一切都毫不在乎。 他容色偏白,她不在枕边的这几日没怎么睡好觉,眼下略有青黛,过于频繁的注视就显得格外阴冷病态。 看起来还真像那回事……天子想着,赵忱临性格古怪的传言应当不是假的,嵇令颐在他身边定是被折磨得吃了不少苦头。 “赵王身边只有令颐一人?”天子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令颐若是以后常住宫中,你身边也该有其他服侍的。” 这话一出,两人都顿了顿。 赵忱临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那双眼睛明明狭长流畅,可天子偏生从中看出了一丝冷意和阴沉。 他当着天子的面若无其事地攥住了嵇令颐的手,不带情绪的声音响起:“令颐若是想念陛下了,臣自然会陪着她来拜见。只是先前答应了她回崇覃山照顾殷……” 他话语一顿,望向嵇令颐,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将那咄咄逼人的煞气收敛,冲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在天子眼中却成了赵忱临阴晴不定和对嵇令颐的恐吓。 赵忱临一边毫不避讳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一边说着举足轻重的话:“蛮人进犯,崇覃山不太平,令颐听闻山中死伤四十几人时哭了一宿,臣便自作主张让宿行军出关助三殿下一臂之力……先斩后奏,还请陛下准许。” 天子的表情立竿见影地缓和了下来,蜀地的消息自从驿站连通后传递得更快,战时更是情报纷纷,宿行军参与其中的消息他也知晓。 原先只以为赵国出于唇亡齿寒的考量才出兵,结果听赵忱临的意思这还是嵇令颐吹枕边风的结果…… 天子心中有了思量,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方才那一句纳美人的话再也不提,转而像个慈爱和善的父亲一般嘱咐两人少年夫妻感情不一般,更要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赵忱临勾着唇笑,舒缓有律地轻抚着嵇令颐的手背,一一答应。 好一派父慈子孝阖家欢乐的场景,天子总有意无意地将话题转到战事,赵忱临见微知著,蹙了下眉,故作沉吟。 “臣不在前方,有个荒唐消息收到得也晚了,只是事出紧急,纵使陛下责怪也不得不说。” 他为难地冲嵇令颐看了一眼,似乎在考量,嵇令颐与他一唱一和狼狈为奸惯了,立刻就明白了。 他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嵇令颐一口一句陛下先喝药吧硬是不让他说,赵忱临则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天子知十之八九是程岐的事,止住嵇令颐道:“孤也收到战报了,不必再瞒,如实道来便是。” 赵忱临果真说了三皇子中毒箭的事,天子心中苦涩,谁知说到最后,和亲的要求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赵忱临清清楚楚说的是蛮人要求嘉贵妃去西域育桑种麻,繁殖六畜。 “你……!”嵇令颐悚然一惊,万万没想到赵忱临居然说出了这样离谱的事态发展,才要上前捂嘴止住他胆大包天的话语,耳边已然猛地响起一声清脆巨响。 天子抡圆了手臂将瓷碗用力摔在地上,霍然一指赵忱临厉声道:“放肆!” 两人连忙要跪,嵇令颐刚要屈膝就被横插的一只手臂拦住,他不让她跪,自己则跪得痛快干脆,说道:“陛下恕罪,此事令颐不知。” 天子气得浑身发抖,方才好不容易缓下来的气又急促了起来,才几息之间脸就涨成了猪肝色,嵇令颐连忙上前帮忙,天子却还不放过,硬要问个清楚。 赵忱临看着踟蹰,说出来的话却条理清晰咬字清楚,生怕人听不明白似的。 他说蛮人偷袭得胜时程岐撤退不及才被背后射中,未来得及收的营帐里被翻出绣有嘉贵妃小像的平安符,这才被蛮人惦记。 天子如牛粗喘忽然停止,嵇令颐心下一跳,立刻高声喊人。 下一瞬,鲜红的血从天子口中喷出,大片大片洒在明黄锦被上,御医围满之前,他还强撑着质问道:“你为何早不说?” 赵忱临的表情凝然不动:“得知此消息时令颐已入行宫,臣无召令不得进出,以为陛下已得知了消息……” 一群御医见天子口中还在止不住地溢出鲜血,混着涎水往下流,大惊失色,可天子双目瞪如铜铃,一直叫着要回宫。 他得到的消息都是嘉贵妃命人送来的,自打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后,那些折奏都是她先分门别类归好,再按照轻重缓急送来……他不信赵忱临,可偏生细节全都能对上,何况—— 他对贵妃也不能说全然相信。 多年夫妻,有些心知肚明的脾性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先前太子失势皇后牵连时他之所以没有将后宫权柄一齐交由贵妃,便是存了敲打的心思。 天子只觉得自己现在的脑子一片清灵,他想起西域使者几次朝贡都是贵妃主理,只因她会几句西域方言……如此一想,多年太平下蛮人忽然的进攻,程岐的接连胜战,贵妃刻意隐瞒的军情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解读。 他脸色灰白,说话却中气十足,眼中发光,在旁人眼里似乎是回光返照一般。天子沉声道:“你既与令颐成婚,便是自家人,往后进出行宫不必拘谨。” “谢陛下。”赵忱临拜谢,起身时意味深长地往嵇令颐那儿瞥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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