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太医俯首顿地,院首跪在榻前脚踏上为其冲洗口鼻,灌洗后流出来的水混杂着细碎炭屑。 殷曲盼则在一旁用破锅炭火煅红猪毛,化而成黑液后细细碾磨进大黄、冰片,研匀细末后再倾烛油,待温凉才一点点调搽烫伤处。 方子是好方子,以凉止血、解毒生肌,只是天子身上几乎已经没了好皮,这种法子也不过是吊着命。 天子明明已经声嘶哮鸣几欲昏厥,可还是鼓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殷曲盼。他张嘴想说话,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碾轧调高的呼吸声,好像在喉咙口安了一把破旧唢呐。 人在死前大约总是能见到自己的虚妄执念,经年累月的掩盖伪装让心里的那根刺越埋越深,最后成了一块碰不得的腐肉逆鳞。 他固执地僵直着脖子,以为使劲就能将头颅支起来凑近她,可用尽全力至精疲力竭,躯干却如鬼压床一般一动不动,他已经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只有筋脉偶尔的颤跳证明这位帝王还有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不入眼的模样,可他既然能看到殷曲盼,那必然是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她既入梦,他再是难堪丑陋,也要抓住机会好好瞧一瞧她……毕竟她怎么可能来呢? 她怎么可能来见他呢? 她将自己藏进了崇覃山,里面人不出来,外面人进不去,她厌恶他厌恶到了这样终年不复相见的地步,她一直没有原谅他。 天子气喘如牛,口咽红肿,连里头都是成串密集水疱,呼吸时仿佛滚水热油浇透,灼痛难忍。 可梦里的殷曲盼居然坐在他榻几旁,温柔细致地处理他的伤处,一如许多年前他故意在她面前受伤就为了讨得一丝垂怜一般,岁月静好。 殷曲盼涂完药,将手中的小罐往旁边一递却迟迟没有人接过,她扭头看了一眼,只见嵇令颐假装看不见,自顾自地重新取药调制,摆明不想给赵忱临用天子剩下的。 她轻叹了一口气,将多余的药收起来,转而唤了声:“颦颦,来为你父皇熬药。” 嵇令颐嘴上乖巧地应了一声,却还是坚持先将调搽的药配好,灌入小瓷瓶后放在桌上,这才露出一副三分故作坚强、七分泫然欲泣的表情与太医沟通: “荆芥炒熟,生甘草,黄芩,防风,绵黄芪,用水三碗煎至一碗,温服。” 她说话时离天子很近,怕他听不清还特意转头安抚了一句:“此方不可改动分量,有起死回生之功,父皇放心,娘亲在您身边陪着,必不叫您有事。” 天子听到那“娘亲”二字时瞳孔忽然动了动,像是冬眠后初醒的鼹鼠,还透露出一股笨拙。他将一双眼睛死命瞪大,定定地盯着殷曲盼,努力伸起两根手指似乎想要触碰一下她,以验证这是否是一场沤珠槿艳。 殷曲盼低头看着那努力往她这儿伸直的两根手指,上面已经有了岁月的纹路。 “茵……茵,娘……” 她沉默良久,最后轻轻握住了那两根手指,像是给了一只里牛头顶的两根触角一个准确的信号。 天子的情绪突然就激动了起来,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却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叫她的小字,叫着叫着,眼角处就流下了泪。 殷曲盼看到了眼泪流至鬓发处的湿痕,伸手温柔拭去了,而后对他绽开了一个如繁花般明媚的笑,泛至眉梢,桃花滟滟。 众人都见到了这对苦命鸳鸯的情愫,无人不感慨。 除了一人。 赵忱临坐在一旁案几边,他也算伤者,还被传成了奋不顾身救出公主的大功臣,这回更是无人敢指点。 他见到天子和殷曲盼的眉眼官司,心中嗤之以鼻,暗忖天子倒是个拎不清的,先被嘉贵妃架空,再被白月光风光办了个喜丧,自己呢?被美人诱惑得晕头转向神魂颠倒。 他在心中好一顿批判,又聚精会神地盯着嵇令颐瞧,瞧她与人讨论药方,瞧她捡药轻嗅,瞧她一张明珠生晕的清绝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哀切。 他瞧她揣着一颗黑心在人前做戏,却觉得她算计人时的表情也生动艳丽,摄人心魄,让人移不开眼。 他不自觉地盯入了神,唇边还漾着个极淡的笑,手上理所应当地将她为自己调配的药握在手心,将那一小罐只属于自己的瓷瓶都捂出了温度。 嵇令颐抽空往赵忱临那儿飞去一眼,迎面就对上了他如江南春雨般缠绵悱恻的笑,醉人又煽情。 她一个激灵,忙不迭做贼心虚般左右扫了两眼,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天子身上,并没有留意到这里还有个胆大包天的逆贼敢在龙体欠安时不知死活地笑。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这人脑子清醒点。 笑?再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这么喜欢笑,仔细把你一双招子都挖出来! 赵忱临被她警告地下了脸,有些意犹未尽地遗憾收回了目光,装作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可心里却翻来覆去地回忆品味她瞪他时上挑的眼尾。 那一抹柔中带刚的弧度像是一把蝴|蝶|刀在他心尖狠狠割了一刀,有一种挑动神经的风情。 他慢吞吞地将小瓷瓶在手心转了转,将心里那点痒努力按下,又有些坐不住地舒展了下长腿,换了个姿势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瞧。 一屋子的人竭尽全力用尽一身本事,总算将天子的那口气暂时维持住了,大家都知这不是长久之计,可嘴里还是一声声高呼:“天佑我朝,陛下吉人天相!” 嵇令颐出去了一趟将陛下暂且无事的消息与众臣说了,那一群人也是一顿求神告佛涕泗横流。 蔺清昼站在她旁边将凤氏与三皇子一党清肃的事与她讲了讲,稍一犹豫后轻声细语地对她说:“朝中还有我在,逆贼之事你便放心,今日受了这番惊吓,回去好好休息一番,别操心累神。” 嵇令颐冲他粲然一笑:“嗯,有蔺相这样的肱骨之臣,我自然放心。” 蔺清昼凝视她许久,见她身上单薄,藏在袖中的手指几番纠结着蜷起又放松,犹豫道:“夜凉如水,还是要多穿些。” 他方才既要应付一干群臣,还要吩咐手下控住宫中局势,即便忙得焦头烂额仍然挂念着一件事—— “我来时也匆忙,不过马车上还是有件夹袍……”他将一句话说得格外轻,好像下一瞬就飘散在夜风中,见她惊诧地望过来,仍是强撑着稳重的表情接过宫人取来的一件素面杭绸夹袍,手腕一抖展开后披在她身上。 嵇令颐下意识退了半步,谁想下一瞬腰后方有一只手扶了她一下,而蔺清昼的表情霎时凝滞了。 手上传来的力道微重,她茫然回头,见到那口口声声说着不想此时见人的赵忱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 他面上毫无波澜,看起来平静又冷淡,只是在蔺清昼绕过她肩膀的手上停顿了一瞬,而后撩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与蔺清昼对视。
第123章 某种稍纵即逝的眼神, 蔺清昼很快就收回了手。 他看到赵忱临黑漆漆的瞳仁里某种微妙的隐忍情绪,像是穷凶极恶的暴徒维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智,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件夹袍被仓促搭在嵇令颐的肩膀上, 他甫一松手就沉沉往下坠。嵇令颐连忙去抓, 赵忱临抬手拎住领口, 反而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之间, 细致地为她披上。 蔺清昼微怔,他以为赵忱临会将这件夹袍一把扔开再踩上几脚, 方才那个转瞬即逝的幽诡难辨的眼神此刻还在他脑中闪过, 心有余悸。 “是我照顾不周, 多谢蔺相关怀。”赵忱临仍然背对着他,将旋扣一一扭上,语气听起来稀疏平常,好像街坊邻里之间在客套地感谢对门照看家中无人看管的幼子。 他将衣服为她穿戴好,略沉的男子夹袍压得她很快就热了起来, 嵇令颐嗅到了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 出来打圆场: “谢过蔺相,回头我洗净后再还于您。” 蔺清昼原本想说不必再还, 可见到赵忱临一遍遍又缓又慢地捋平肩颈处原本就不存在的褶皱, 冰封般的平静下有一种让人牙关打颤的可怖压力。 众臣虽陆续散去, 可还有几人等在此处,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激怒赵忱临,便转口应了下来。 嵇令颐又冲赵忱临看了几眼, 他挡在中间像一堵墙一样拦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微微仰起下巴才能观察到他现在的表情, 解释道: “没事,你自己这件衣服还是青麾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呢, 就你方才那……样子,总得让你穿戴整齐才能面圣不是?” 赵忱临却没有说话,他为她穿衣时仔细得仿佛在为她穿五爪龙袍,好像这件衣服不是什么临时御寒的选择,而是一件值得沐浴焚香好好对待的祭天大裘冕。 他将唇抿成一道泛白的线,半阖着眼睛,鼻腔里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根本不应当出现在她身上的陌生气息—— 这件夹袍应当是崭新的,可即便如此,一直放在蔺清昼的马车里备用还是沾染上了一点味道,他不太喜欢。 他很不喜欢。 可他只是顺着她的肩膀滑下拂至手臂,最后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是他疏忽大意,她才出来了这一点时间,手就有些凉了。 他死死地盯着夹袍上的素纹,好像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理智与情感撕扯成迥然不同的黑白,他一点点摩挲她的手心,好像是想让她暖和一点,又好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一件衣服么,算不上什么,他岂非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她能防寒舒服才是头等大事。 可他不想再在这儿等着了,一刻也不想站在此处了。 他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居然还笑了一下,柔声问嵇令颐还有别的要事要办么?见她摇头,他那点笑才有了两分真情实感,也根本没打算与蔺清昼告别,只看着她建议道:“我们进去吧,外面风大。” 嵇令颐又冲蔺清昼说了两句告辞的话,也催促他更深露重,早点回府中休息。 见他缓步离开,嵇令颐才收回目光往边上瞥了一眼,见赵忱临始终一语不发,好像是情绪绷到极致,反而沉淀成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 “进去吧。”他居然还冲她微微一笑。 嵇令颐狐疑地瞧了他一会儿,实在是没看出什么苗头,犹犹豫豫地重新进了寝宫。 天子身边有一众太医和殷曲盼陪着,嵇令颐在一旁浑水摸鱼地表着孝心,身后却一直有一束难以忽视的、过于炙热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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