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蓦地闭上了嘴,睫羽不受控地连颤了几下。 她发现他在发抖,止不住地发抖,浑身战栗。 他箍住她的力气太大,嵇令颐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折断,可是他躬身相就,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连牙关都在发颤。 她听到他剧烈跳动的心跳声和胸膛处传过来的震颤,好像是过度运动后难以平复的身体,又像是被吓坏了的小孩子。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赵忱临。 他不肯松手,好在她浑身湿透,两个人都狼狈不堪却可笑得相配。 嵇令颐忧心他的伤势,想挣脱出怀抱仔细看一看伤情,侧颈处忽然猝不及防地滴下两滴温热的液体,很快顺着她的皮肤滑下。 她登时僵在了原地。 赵忱临开口时嗓音喑哑粗糙,像是被浓烟熏燎了喉,他极力稳住声线在她耳边质问: “你是觉得你刀枪不入,还是觉得我刀枪不入?” 她湿透的身体被春夜凉风吹得有些冷,可是他的身体滚烫,掉在她颈边的眼泪更是仿佛灼烫了皮肤,没入骨血之中。 “对不起。”她讷讷地说道,“你知道我赌惯了,我只是想捞个大的,不曾想反而让你担惊受怕,我……” 她“我”了半天,最后只挤出一句“保证再没有下次了”这种好像是死性不改的纨绔夫君说出来的没什么信用的悔过书。 颈边又沉默无声地流下几点泪,吓得她赶紧手足无措地抱住了赵忱临的脑袋,不让他人瞧见他落泪的场景。 手指穿过他的发,灼断的发尾擦过她的手心,毛毛躁躁的像是丧气委屈的垂头狗尾巴草,又像是粘住后就再难摆脱开的夏日苍耳。 她用小指勾了勾,揪住了那一截断发,而后紧紧地攥在手心。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理解了何谓破绽一词,百花绽放的绽,他此刻不似平日里的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可她依旧觉得他独一无二。 甚至因为如开蚌取珠,撕开蚌壳露出新鲜娇嫩的肉,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截然相反的脆弱感,这种偶然露出来的破绽反而如捕食网一般精准地击中了她。 她想她也没做什么呀,两个人纠缠磨合,到今日居然再也分不开了。 嵇令颐偏过头亲了亲他的耳朵。 赵忱临半晌都没有回过神,身上依然在小幅度地打摆子,他的情绪完全崩溃,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样子,哽咽着低声骂她没良心。 她这回老实了,被骂就躺平挨打,乖乖认错,只用掌心轻柔地抚着他的脊背。 赵忱临身量极高,人却偏瘦,嵇令颐摸到了他躬身时凸起的脊骨,硬得有些硌手。 她才恍惚之间想起他这几月应当是没有真正好好休息过,先是千里迢迢追了她两个月,又是被她使唤来去,无论是与西域的战事,还是宫中的尔虞我诈。 不管是田里耕地的牛,还是磨坊里碾豆子的驴,谁家能这么无休拼命干啊? 她愧疚极了,心里暗骂了自己几句真不是人,又诚恳地保证道:“对不起,我,我保证会对你好的。” 他圈住她腰的手臂越发收紧,将那些疼痛和喘息都藏进她的发间。 嵇令颐还在干巴巴地哄人:“真的,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轰隆”一声,遂园的宫室终于倒塌,扬起一大片火星和灰砾。 他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她的耳朵。 嵇令颐贴着他宽大的掌心,忽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去掰他的脸,继续哄他开金口说话:“让我瞧瞧我们赵王破相了没。” 赵忱临终于从情绪中勉强挣脱了出来,他镇静下来后理智终于又回来了一些,撇过脸不想让她直视,眼尾处的红却来不及褪去。 发觉到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泛红的眼圈,他眼睑轻落,骄矜又不自然地避开与她对视,更用力地撇开了脸去。 “没事。”嵇令颐知情善意地安慰道,“你可知我们医官对烧伤烫伤有多拿手吗?攻城时滚烫的水、油、火球等无所不用,医书中早就有成熟的方子和数不清的例子了,况且还好你衣裳穿的厚,伤处范围也不算大,我保证让你一个疤都留不下。” 他不吭声,将身上的重量交给她,嵇令颐被迫支起肩膀给他靠。 远处的喧闹声一直没有停过,这儿却一片宁静致远,莫名有两分忙里偷闲中偷来的温馨时分的感觉。 青麾等人用冷水反复冲洗赵忱临烫伤的手背、小腿、手臂等部位,嵇令颐用帕子蘸水轻柔地拭去了他下颌处的灰,等了一会儿建议道:“我们出去吧,陛下久病,行宫内设立了御药房,品类齐全,我先给你处理一下。” 她才起身,手腕就被拉住,赵忱临仍然别开脸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没头没尾地简短道:“外面皆是人。” 嵇令颐点点头,她知道啊,这人还是她兴师动众地凑起来的呢,这样大的热闹,没个一两个时辰散不了场。 赵忱临见她没懂,眉心微攒,又提点了一句:“事关社稷,蔺清昼也来了,就在外头。” “所以呢?”嵇令颐懵懵地问了一句。 她见到他闭目,短暂地忍耐了一下,复又睁开眼,蹙着眉隐忍不发地瞪着她。 见她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赵忱临又气又恨地咬了下牙,恼怒道:“我这张脸怎么见人?” “奥奥……”嵇令颐恍然大悟,原来是觉得衣着不妥略显狼狈,她理解地点了点头,牵着他避开前头那个大热闹往行宫内的御药房走去。 可天不遂人愿,越靠近御药房就越鼓噪,嵇令颐眺望了几眼,发现一群宫人来去匆匆,正忙得不可开交。 赵忱临暂时身披着青麾取来的一件宽袖素袍,他方才似乎很在意外人见到他的狼狈,可此时前方人来人往,瞧着样子又不大关心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嵇令颐一开始还格外贴心善意地挡着点他,见身后之人步伐温淡,悠悠信步,不免得奇怪地回头看了他好几回,直到赵忱临轻轻挑了下眉,似乎在问她做什么。 嵇令颐转回脑袋,不禁摇头晃脑地暗叹着要摸清赵忱临的心思还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 她将人安置在屏风后的软榻上,那些宫人终于认出了她,惊呼了一声“公主”后齐身行礼,忙不迭地叫人去通报一声。 嵇令颐挥手让人自去做事,她则熟门熟路地转进了柜台后,对着百子柜胸有成竹地“刷刷刷”连开几匣—— 寒水石,大黄,赤石脂,煅牡蛎,地榆…… 皆是空柜。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皱着眉转过身一指百子柜:“怎么什么药都没了?” 那宫女屈膝,手上还稳稳地托着一浅腹漆盘,知无不答:“回公主的话,凡是治烫伤和惊悸的药材都送去陛下那儿了,娘娘点了这些药,令奴婢们尽数送去,以防误了国之根本。” 嵇令颐心下一跳……天子居然没死,那样大的火,来势汹汹发作起来的哮喘以及豺狼塞道,可真是天佑皇权。 她脸上却露出喜极而泣的表情,拭了拭莫须有的眼泪问道:“不知陛下现在何处?又是宫中哪位善医术的娘娘侍奉左右?” 那宫女抿嘴笑了:“还有哪位娘娘能生出公主这般妙手回春的?” 她将漆盘举过头顶再行礼:“公主请随奴婢前来。”
第122章 嵇令颐心里是想去的, 可是眼下赵忱临还在,她还记得方才快将人气得犹如砭骨椎肤,不好转头就将人卖了, 于是有些心虚地想去问问他意下如何。 赵忱临刚才情绪激荡下呕过血, 内力混乱时又发疯似的强行将一身力气都花在了找一具也许不存在的尸体上, 眼下大起大落后生出一股乏意, 看起来兴致不高。 嵇令颐在开口前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靠近他问道:“药都送去陛下那儿了, 你若是不想过去, 我替你去拿药?” 可是她才绕过屏风转到后方, 原本靠在榻几边以手支额闭目小憩的赵忱临便霍然睁开了眼,一手已经放在腰边,只要一瞬就能拔刀架在来人脖子上。 他睁眼后的眼神有着与乍然初醒时截然不同的冷静清醒,仿佛方才一动不动偏头阖目只是伪装。 待看清是她后,赵忱临的表情便立刻软了下来, 他放开刀柄腾了腾位置给她, 温声问道:“你取到药了么?就在这里治?” 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是真的睡了一会, 以至于她和宫女的对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连她进来后的问话也没有过脑子, 不禁有些严肃地用力捏了捏他的虎口,又转到内关掐住,凝神辨其脉象。 这一平脉才发觉眼前的人虽然面上看起来恢复平静一切如常, 可脉象气郁神伤,淤滞难解, 摆明了是还没从情绪中挣脱出来。 她用眼角斜睨他,赵忱临挨在她身边坐下后似乎又缓了心神, 懒洋洋地贴着她打瞌睡。 嵇令颐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在此处等我,我去陛下那儿取药。” 她才起身就被人拉住,赵忱临用力眨了下眼清醒了一下,起身道:“我与你一起去。” 他反手抽了刀将长短不齐的发截断,那碎发被他捏在手里点了点她的脸:“你等下须得时时在我身边,只留意着我。” 嵇令颐初始还不知他所言的“时时”究竟有多严格,直到两人到了四公主的绛园拱门处,赵忱临忽而停下了脚步,用肘部轻轻撞了她一下。 她与他大眼瞪小眼。 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伸手牵住了他,这人才收回了脸上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地往里走去。 听闻陛下伤势极重,口中糊着一层黑烟,恐怕喉中肺部皆是,身上更是多处焦黑,有些地方已经见了白色筋骨。 这种进气少出气多的关键时刻,寝宫外众臣黑压压地鹄立阶下,为首站在一旁的是蔺清昼,面沉如水。 众臣见嵇令颐前来纷纷行礼,蔺清昼岳峙渊亭立于一旁,轻侧过脸望向她。 他的目光微不可见地在她与赵忱临相握的手上停了停,很快垂下眼恭敬一揖:“公主虎口脱险,福慧双修,陛下……” 他叹了口气:“进去见见陛下吧。” 虽已做足了准备,可她见到天子时还是被他的模样顿了下脚步。 他面上已经灼掉了一层皮,咧着嘴时皮下筋脉纹理鼓起又陷下,凹凸不平,粘膜发白,仿佛在血肉中扎虬了纵横交错的老树根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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