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次状似无意地用眼角余光偷瞄,都见到赵忱临端坐在桌旁瞑目沉思,一双黑瞳幽光凛冽,如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直白又具有攻击性,准确地说,是死死地盯着她拖在地上延出一条长尾的夹袍。 大半个时辰,他的目光就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件夹袍,透着一丝方才藏得极好的负面情绪—— 独占、侵略、破坏,晦暗且阴冷。 他手中似有韵律节拍般一张一合地捏着瓷瓶瓶颈,好像下一瞬间某些真实的心思便要喷涌而出,将那些不顺心意的东西都碾作齑粉。 嵇令颐被殷曲盼借口支开,说天子这儿有娘亲在,让她去处理下赵忱临的伤并趁势去偏殿休息。 已是三更,嵇令颐终于得以脱身。 她与赵忱临去了偏殿,身后的光线和声响渐渐抽离,略显黯淡的宫灯将两人的身影无限拉长,耳边逐渐只剩下微弱的脚步声。 进了偏殿,宫人已经备好了热汤并铺好了被褥,里头还烧着上好的无烟银骨碳,房间里暖洋洋的。 嵇令颐把备好的药一一在案几上摆开,还没挽起袖子大展身手,身旁赵忱临目不斜视地经过,一只大手横叉过来一把拉住她,拖着她倒退着踉跄了两步。 他将她旋了个身面对面站着,手速飞快地把她身上的夹袍脱下来,好像那袍子上爬着毒蝎蝮蛇,稍慢一点就会惹火上身。 “你在湖中泡了这么久,先去热热身子。”他嘴上说着合情合理的关心话,动作却毫不手软地将那夹袍扬在地上。 “诶……我要还给蔺清昼的。”嵇令颐被他催促着推了两步,犟在那儿对抗着他的力气想把衣服捡起来。 “总归要洗的,难道你还想直接还给他?”赵忱临攥着她的腕子,几下间她就被半推半抱地浸入了桶中。 她惦记着他的伤,也没泡多久,很快擦干长发转出来。 “伤处痛不痛?”她偏头问了句。 她将他冷落这么久,一是因为天子面前没有什么轻重缓急,天子就是手指上划了个小口子那也是顶顶重要的最优先。宫人和姑姑会客套地让她先去看看赵忱临,可这话只能听听,却不能这样做。 她一个自小在外长大的公主,天子病重之时她若是还有闲心为他人看病,那就是问题。 二则是……方才殷曲盼见他平静地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等人,两次开口问他疼不疼,他都否了。 而眼下,赵忱临收紧下颌,微微垂下头看着她,简单明了:“痛死了。” 嵇令颐:…… “可是有些人来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只留意我,一个晚上却连话都没与我说上两句。” 她只能装傻充愣,赵忱临坐在桌旁,眈眈地瞧着她为自己一处一处涂搽药膏,倏然靠近她在她颈侧轻轻嗅了嗅。 热息洒在上面,有点痒。 她拧了下肩膀躲开,可他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用鼻尖蹭开她黏在莹白细颈上的湿发,像一只觅食的猎犬贪婪地捕捉她的气息,埋进去深深吸了口气。 她不知道他在闻什么,抬着两只糊满药膏的手立在原地,急声提醒:“你下颌处才刚上完药,别把药蹭我身上。” 赵忱临喟叹一声,有些沉迷又满足地低声说了句:“没有味道了……”,而后在她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他还谨记着她的忠告,理所应当取过一旁胡乱丢在案几上的夹袍,当做帕子把下颌刚上好的药细细擦去。 “ⓨⓗ你!”她立刻不乐意了,将手上的小瓷瓶重重往旁边一搁,拿乔不干了。 可他恍若未闻,一把抄起她的腰肢,将她稳稳地放在了案几上,她的双腿悬在空中,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嵇令颐被吓了一跳,锤了下他的肩膀问他想做什么。 他看起来根本没什么心思回应她,将那袍子沾有药膏的地方折在下面盖住,然后又自顾自折了两折,将那夹袍叠成一四方褥垫的模样,双手揽住她的双腿抬高,慢悠悠垫在她臀下,又轻飘飘乜她一眼。 嵇令颐大惊,似被烫到般往后缩了一下,却被他捉住了脚腕往边上拉了一下。 他抬了抬下颌给她看,像是预告:“擦干净了,不会蹭到你。”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蹲下了身去。 一旁的瓷瓶被无处借力安放的手打到,终是晃了几下后歪倒,骨碌碌往一边滚去,她无暇顾及,却似恼似躁地叫了两句:“药!药!” 蹲伏在前的人喉咙里夹出半是调笑半是逗弄的声音:“嗯?不是正在给你么。” 他起身站定在她面前时擦了下她湿漉漉的眼角,顺着脸颊抚摸下来,而后牢牢捂住了她的嘴,看她仰起头,身体拧成一把流畅的弓。 “你关心他更深露重,怕他休息不好是吗?” “我见公主与他笑得很开心,你们在说什么,也与我说说?” 他将旧事一点点重提,今夜所有的伪装大度都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泻千里,他想他很努力了,可是没办法。 最后,他挤近她,贴着她的耳朵低声提醒道:“陛下就在正殿,此处不过隔了几堵墙……” 五更天才睡下,嵇令颐累得很快睡熟了,赵忱临却睡得不甚安稳。 一种轻微的紧张感如时刻紧绷的线重新缠住他,梦中他又回到了熊熊大火中,锥心蚀骨的痛苦扼住他的咽喉,让他痛不欲生。 半梦半醒间他仓皇惊醒,第一时间偏头去看她,见她熟睡还要探过去摸摸挠挠她的手心,确认她身上传来的温暖体温。 他心有戚戚,想让她起来与他说会话,又想让她多睡一会。就像前半夜他想扔掉那件夹袍,可最后还是严严实实为她穿戴整齐。 他想他这二十年来手上沾了很多血,从未有一刻如当时瞧见漫天大火时来得悲痛和后怕,若是单单报应在他身上,没有什么阿鼻地狱不能咬牙忍过去的,甚至他还可以背负她的那一份,可是千万别拖累她。 求神仙大帝,求十方阎王。 千万别。
第124章 嵇令颐在睡梦中总感觉有东西摸摸她的手臂, 挠挠她的手心,好像虫虫半夜跳上了她的床似的一直蹭动,她摆了下手臂, 身旁又立刻不动了。 那东西安分了一会儿, 又凑过来, 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发间, 嵇令颐迷迷蒙蒙地睁了下眼,入目就是赵忱临挨得很近的一张俊脸。 她想也没想朦朦胧胧地抱怨着哼唧了一声, 瓮声瓮气地哀嚎:“我再来不了了……” 赵忱临搂紧她, 细细地描摹了一遍她半梦半醒的睡颜, 轻声问:“我吵醒你了?” 她没有回话,把头埋在他的锁骨间,过了一会儿小幅度挣扎了起来,从他怀里脱身后趿拉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懵懵地仰着一张巴掌小脸坐了会儿,长发垂在榻上, 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表情, 静坐了稍许后她晃了下脑袋清醒过来,扒拉开被子从他身上跨过去。 赵忱临以为是自己把她吵起来了, 伸手想去留人, 嵇令颐低头看着他认真道:“你是不是伤处痛起来了才睡不着?之前给你上的药全被你擦掉了, 我睡前忘了,本该再给你上一次的。” 她点燃一盏夜灯将不算大的寝房映亮,斜风轻度早春, 卷来一点沁人心脾的嫩芽气息,天色已经微微泛鱼肚白, 而她转头看到坐在榻上如巍峨春山的男子,暖光之下整个人似蟾宫秋镜一般皎皎清隽。 这人的脸和性子还真是长得名不副实。 她抿着嘴笑了一下, 行至榻前被人拉住腕子,他今日格外黏人。 赵忱临把她拉到榻上,那盏ⓨⓗ夜灯被小心放在脚踏上,他见她低着头时长发铺散开的婉转模样,伸出长指去缠绕她耳边一缕青丝:“颦颦,你陪我说说话吧。” “嗯。”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我就知道赵王今夜是不打算让我睡了。” 话虽如此,她脸上仍然挂着晏晏笑意,搽完药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来吧,夜半无人私语时……正是秉烛夜谈的好时机。” 他似乎被她主动的一个亲吻和话语里的纵容刺激到了,揽住她的腰肢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偏头还要亲,两人意乱情迷地纠缠了一会儿,他才切入主题: “先前我闲暇时读史诗,读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时感慨吾生须臾,沧海一粟,再有通天本事,也跳不过史书上薄薄一页纸。” 嵇令颐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心想他大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总不会是要跟自己说说读后感罢? 果然,赵忱临一下下轻抚着她的长发,继续道:“我读到其中永泰公主的墓志铭上那一句‘珠胎毁月’,颇觉心酸,纵然她死后追封,迁至乾陵,改墓为陵,配享史书中唯一一个与帝王同等规制的陵墓,可仍是可怜人。” 嵇令颐靠在他胸膛上微仰着脑袋斜睨他,嘴角的笑有些古怪起来。 她总算知道这人脉象气郁神伤,淤滞难解是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了,敢情他大晚上睡不着是在担心她如同史书中的女帝一般搜罗一后宫的面首男宠,纵其跋扈残害无辜,惑乱后宫更祸乱朝廷,连公主都敢说杀就杀。 她咂摸了一下其中味道,他口中隐喻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总不可能是在类比他,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别找来一堆面首免得里面混进一个专横暴戾的? 她那股子反骨劲儿又涌上来,故意久久不语。 赵忱临起初还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越往后则越有些不安焦躁起来。 他在心中设想了许多回答,可无论哪一种都不满意,思来想去,他还是最想从她口中听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嵇令颐先是慢吞吞地装作听不懂,见身前人呼吸微沉,她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冲他扬起一个甜甜的笑说道:“真是巧了,我近日无事也在读史。” 他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嵇令颐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我见西晋惠帝司马衷之妻惠贾皇后,善于钻营,精于权术,只不过性多妒忌,祸乱后宫……” 她拿眼角余光瞥他,见他微拧起眉,暗笑着故作严肃道:“此间例子数不胜数,更让我印象深刻的还当属南宋皇后李凤娘,生性善妒,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那赵惇晨晨起洗漱时见宫女捧盆双手细腻白皙,夸赞了一句便上朝去了,可午后就收到李皇后送来的锦盒,内里是一双无暇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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