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忱临顿时啼笑皆非,他现在算是知道她为何一见着自己就恹恹的仿佛见了夫子般正襟危坐,原来一人独处时不仅能吃零嘴,还能躺着打滚看话本,那确实一见到他就愁眉苦脸。 “唔……”睡得格外香甜的人睡相一如既往的差,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 赵忱临这才发现她沐浴后连罗袜也未穿,赤着脚蜷缩在贵妃椅上。 他忽而像是被人捉住了似的,猝然错开了眼,耳朵红了个透。 这一眼放在哪儿都不对……她穿的单薄,有些弧线便格外旖旎曼妙。 赵忱临可笑地避开视线原地转了一圈,院外的小狗也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良久,他才捡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衫为她盖上。 她睡的像一只团起来的小猫,外衫一盖,该遮住的便全部遮住了。 如蒙大赦。 赵忱临舒了口气,蹲下身,隔着布料在她脚踝处轻轻按了几按。 他记得青麾汇报时说过,她走了整整一日。 夜里寂寥,他蹲了一会儿又索性半跪在前。 真奇怪,他垂下眼想着,自己怎么总是会记住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第67章 院中那棵玉兰树上有三两只咬鹃栖在泥融巢中, 莺啼燕啭声声啄破了清梦,嵇令颐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睡在榻上,昨夜睡前泡了热水的双腿果然不再酸胀, 让她这一觉直接安然睡到了天亮。 她起身下榻, 发现自己居然穿着罗袜, 可自己却毫无印象。 花灯服侍她用早膳时嵇令颐问了一嘴, 花灯摸了摸鼻子,眨着眼睛说:“小娘子脚疼, 泡了热水后穿袜入睡会好的快一点。” 嵇令颐赧赧一笑, 她知道自己睡相不怎么好, 又不喜穿的严实,因为讨厌束缚感所以袜子是绝对不会穿着入睡的,大约是花灯实在看不过去,这才直接上手。 她今日要去看铺面,先前赵忱临连着抄家充公, 除去银两器物等直接入库外, 那些门楣世家中还有丰富的藏书,上至四书五经诸子百家, 下至游记传奇怪谈之流, 还有一些当做藏品的孤本。这些书籍暂时还未来得及处理, 堆积在一块落灰。 本来若是想图方便,一股脑全部捐献给寺庙清斋即可。可是明空寺先前有和尚与高府通气勾结,尽管高府一落千丈后已经换了一波血, 可赵忱临疑心病重,根本不打算短时间再与其有什么瓜葛。 这事他在嵇令颐面前提起过, 她立刻振了精神与他商量要开一个“藏书阁”,将藏书供给寒门士子。 “印书价贵, 得书亦难,即使有售也非一般寒门士子所能承受,若就闾里士人家借而读之,手续繁多条件苛刻,不轻易借阅借抄。”她侃侃而谈时眼睛亮晶晶的,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更好听,“我想以主公的名义设立书阁并放开借阅条件,一则为蜀地孕育出更多才子雅客,二则使主公声名远扬,也许以后就会有更多门客拜入门下。” 彼时赵忱临低眸轻笑,答好,只是让她用自己的名义。 嵇令颐在饥荒的时候曾低价购入过几个铺面,可普遍都在毗城且分散。此时再去看铺面不仅涨回了价格,而且面积大的坐落在偏僻处,位置好的则寸土寸金玲珑小巧。 她逛看了许久,最后在谢宅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处已经贴了封条,原本气派轩昂的红漆大门半扇被人从外踏破躺在地上,上面还有凌乱的各类脚印,混着泥土脏污不堪。那块黑底金漆的门匾则悬挂在上方摇摇欲坠,一夜之间仿佛突然失了威风,变得陈旧落魄。 嵇令颐从外往里望去,短短时日庭院中已经疯长了些杂草,原先名贵又争奇斗艳的花草早已搬空,只有随风吹来的种子能在此扎根发芽;入目可见的雕梁画栋上连柱子外层的金粉都被刮了下来,露出内里黑漆漆的颜色;而顶上,就连那些值钱的琉璃瓦都被取走了,抬头就是苍穹白狗。 谢宅的位置可真不错,若是它在王都,这种房子必定会留给天子用以赏赐别人或卖钱进国库。可是在方兴未艾的彰城,这样豪华的府邸只可能因为久久难以变卖而空置很长时间,甚至成为鬼宅。 她在外驻足太久,内心蠢蠢欲动,最后侧着身从封条边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故地重游,才方知沧海桑田不过一粟,谢家曾通过一系列严苛的田税、丁税手段在彰城呼风唤雨,就连最底层的小厮都能在外颐指气使,只不过曾经吃饱的东西终是要吐出来,往日眼睛长在脑袋上,现在……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 里面的东西早已被搜刮干净,只剩最基本的房屋架构。嵇令颐一路逛过去,越看越满意—— 这处可以做个藏书四约,那处可以放些桌椅板凳做个避风书院,刚好一转头就是梦荷半月塘……她打算回去就跟赵忱临商量下能不能在找到下家前暂时征用了。 她暗自筹划着,身后枯枝轻微一响,紧跟着空中呼啸声凄厉,地上的残叶突然被卷起。 嵇令颐一惊,愕然回头,只见一个将面部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农户女手持长鞭,转出两个鞭花后如游鱼穿梭的鞭影刹那就到了眼前。 攻势不急,嵇令颐连忙碎步后退,她没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识了这么久的战事上的真枪实弹,立刻发现对方臂力不足算不上练家子,大声斥道:“你是何人?” 那农户女闻言不退反进,可右臂好像并不能快速抡圆伸直,那鞭子一次次落空在地上,溅起大片灰尘。 她心里发急,快步往前追,最后一鞭子却卷住了湖中亭旁的柱子。 好在嵇令颐已经退无可退,被她那一鞭逼停后不慎从栏上翻了下去,“扑通”一声就落了水。 短暂的挣扎带起水花四溅,在一串慌乱的水泡后水面重归平静。 那农户女痴愣数刻,握住鞭子的手捏紧又放松,好似脑中在天人交战,最后见水面粼粼再无声息,只有大片发黄凋零的荷叶还在苟延残喘,这才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上。 她喘息片刻,定了定神去那柱子上解开成结的鞭子,那鞭尾才刚落下点了点水面,“呼啦”一声巨响,嵇令颐浮起将那农女用力一扯,两人双双落水。 这回真是旱鸭子无误,那农女下意识尖叫起来,冰冷的湖水一个劲地涌进口鼻,她四处乱抓,可整个人还是不住地往下沉。 嵇令颐绕到她背后,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人送出水面,农女的面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果真是你。”嵇令颐打量了一圈高凝梦明显消瘦的脸颊,点评道,“你的鞭法退步了。” 高凝梦回身就要抓她,嵇令颐胳膊一松,怀里的人又“咕噜噜”地沉了下去。 再起,嵇令颐问道:“你为何见面二话不说就用鞭子抽我?” 高凝梦呛水呛得脸都涨红了,好不容易能说话,怒道:“难道不是你们先要置我于死地?” 嵇令颐好生冤枉,那委屈的表情才刚起,远处脚步声嘈杂,她还未反应过来,那高凝梦已经打起了寒颤。 她哽咽道:“谁要给易高卓做小?高惜菱母女二人歹毒心肠,现在却连累了我成日东躲西藏,扮成农女平民,连夜里睡觉面纱都不敢取下!爹爹在天之灵,死后我一定要将这二人扒皮抽筋!” 嵇令颐顿悟,易高卓谋逆叛乱,满门抄斩是铁板钉钉的事,高夫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想要傍上高枝却没曾想到一朝楼塌了。 “我不是来抓你的。”她简单解释了一句,立刻带着高凝梦往荷叶丛中游去。 岸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嵇令颐凫水更快,她方才落水前拗断了两根空心秸秆,便一起塞给高凝梦让她呼吸,然后把她往茂盛处一遮,让她扒拉住水下根茎,自己则往回游了点。 “什么人!”侍从在岸边发现了她,大声叫起来,后方姗姗前来的几人便闻声望了过来。 嵇令颐的视线被荷叶挡了挡,没来得及看清那几人的脸,不过见来人排场如此之大,想来应该也是哪位新上任的官员,于是叫得比他更怒更尖利:“好没脸没皮的登徒子,看什么看!” 那被围在中间想要靠岸的人便停了脚步。 嵇令颐拨开莲叶,见那人挥手示意让一众仆从都背过了身,只留下身边几位侍女匆匆前来。 那几位姐姐应当是奉命来拉她上来的,急急问道:“姑娘这是……不小心落水了?” 嵇令颐见到侍女时表情就微微变了变,这些侍女身着华丽气质不凡,一看就是门阀大家而非什么追捕高凝梦的官兵。 她往人群中心那位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的公子身上望了一眼,客气答道:“不是,是我见这里还有零散荷叶可采,这才下了水,不知公子大驾,多有失仪。” 她手上确实有几扇碧绿荷叶,那几位侍女闻言松了口气,只板起脸严肃道:“门口有封条,怎可擅自闯入?姑娘还是趁我家公子不追究前速速离开吧。” 嵇令颐毫不犹豫地把赵忱临甩出来当挡箭牌:“几位姐姐有所不知,这荷叶是为赵王所摘。” 赵忱临这尊大佛一搬出来,那几位侍女面上立刻换了表情,屈膝恭敬一礼道:“是我等多有打扰。” 几人回去复命,那位背对着水面的公子身着一身白衣,浅灰色的丝线织成繁复精致的纹路,屹然站立时自有一股庄重沉稳的风貌,如人间明月。 他闻言后并未转身,只微微侧了侧头嘱咐了两句,于是那些侍女又回来问嵇令颐:“姑娘,可需我等帮忙?” 嵇令颐没想到对方如此彬彬有礼:“不敢劳烦大驾,只是我今日出门匆忙,未曾带了替换衣物……” 那侍女不等她说完立刻应了:“有,姑娘稍等。” 厚实的大氅送到她手上,嵇令颐将手中寥寥几片荷叶放在岸边,起身裹住了自己。 她每走一步那襦裙都往下坠,成溪缕的水珠顺着小腿不住地往下流,嵇令颐用荷叶挡了挡脸,对着背对自己的那位公子福了一礼:“多谢公子,不知公子贵姓?来日必当登门致谢。” 那人岿然不动,声如磐石道:“举手之劳,在下蔺清昼。” 嵇令颐手中的荷叶忽地一抖,有水珠从发丝落下划过她的眼睛,视线模糊一瞬,被她用力眨了眨才看清。 她又听他声音寂静深远,仿佛秋雨浸润青石板:“蔺某也谢过嵇姑娘昨日的药膳。” 风起,她所站之处已经聚了一小汪水,嵇令颐不知道他怎么认出的自己,莫非是赵忱临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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