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满头问号,心里虽有八成把握这人是在无理取闹,可他一副今儿要是不顺了他的心她就别想出这个门的意思,她还是上前为他平了个脉。 脉率齐整,不浮不沉,提刀再砍两船人应该是不在话下的。 她收回手,木着脸道:“恕妾身才疏学浅,无能为力,若是主公有需要,可以问问有多年经验的闻人嗣,他定有办法治好主公。” 他眈眈与她对视,明明是一副清隽骄矜的气质,细品之下,却一度有股若有若无的于幽暗沼泽深埋腐烂尸块的偏执脾性。 只是一直在学着如何伪装成一个正常人而已。 拆下一切伪装,深不见底的是早已变质的迷恋,他忽然想通了些什么,放过了她,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道:“今日早些回来吧,我有事与你说。” 一语毕,再不作妖,他起身去穿衣整冠,嵇令颐呆坐一瞬,嘟嘟囔囔地离去了。 蔺清昼早早在檐下企首鹤立,遥见她下了马车款步前来,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他迎上前,可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对他的靠近无知无觉。 蔺清昼见她眉心微蹙好像在想些什么,咳嗽了一声,本不算突兀,嵇令颐却反应极大地一个激灵,好似被下了一大跳。 他一怔,问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嵇令颐总不能说大清早被赵忱临一通折腾,现在还在思索他究竟要与自己说些什么,便摇了摇头。 蔺清昼向来知分寸,见她不愿说也不逼问,温笑着问:“今日来迟了,吃过早膳了吗?” 嵇令颐本想摇头说没有,脑海里却再次浮现出赵忱临问她是不是与蔺清昼共进早膳时的表情,彼时一点光洒进来,她看清他偏窄而略显凌厉的眼睛,拨开浮于表面的游刃有余,底下有一种让人心悸的吊诡崩坏……可他明明以往望向她时总会软了眼神,眼尾拉长微微下坠,好像一只温顺的小狗。 嵇令颐陡然想起他执意让她把脉时说的那句“我也有些不适”,背后突然嗖嗖泛起一阵凉风。 她习惯了他在自己面前擦干血迹温良得体的表现,久而久之,居然忘记了他本是一个恣睢妄为的疯批,他擦去血迹不一定代表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也许只是藏起了染血刀、熏了盖住味道的浓香、换了洁白无瑕的衣裳,然后若无其事地装作一切如常—— 他也许只是更善于伪装了。 她胡思乱想一通,最后又心大地安慰自己晚上回去再说,总归不会有什么大事。 可是出口的话却完全变了,嵇令颐点点头,撒谎道:“抱歉来迟了,早膳已经用过。” 蔺清昼原本带她往里走的脚步一滞,转而往外:“那位居袭士昨夜在销骨刹吃酒,大约是醉了就宿在那儿,现在去见他么?” 嵇令颐说好,见蔺清昼也跟上了脚步虚虚一拦道:“你还没用膳吧?我先走,居袭士既然喝醉了这个点也是睡着,你用完再来也不迟。” 她往他背后鼓着脸已经不爽很久了的倚翠瞥了眼,笑道:“要遵医嘱,否则日日吃药也调不好你的肠胃,倚翠姐姐回头吃了我。” 蔺清昼停下脚步,他习惯了知分寸、懂进退,很多事中庸惯了,就不知道该如何争取强求。 他低声应了,见她几步出了门上了马车,头也不回。 伫立良久,直到倚翠第三遍提醒他早膳该凉了,他才不言不语垂首往回走。 桌上是泾渭分明的两种菜色,一小块是素粥淡茶,剩下一大片皆是魏国的一些特色小吃和逢迎某些人喜爱的一点口腹之欲,就像意境深远的黑白山水画撞上浓墨重彩的朱笔牡丹,格格不入。 蔺清昼低头抿一口粥,抬眼望一下热气腾腾的香甜果子,好像在就着它下饭,又好像在透过这些特色糕点看一个人。 如平常一般,他夹菜不过三筷,用膳不过七分饱,那碗粥还剩一半就停下了箸。倚翠上来侍奉撤去残羹,一碗一碗下桌时蔺清昼突然叫住了人,破天荒盛了一小碗珍珠翡翠汤圆。 倚翠有些吃惊,这往常是嵇令颐才会喜欢的点心,因为糯米难消化,肠胃虚弱的蔺清昼从来不碰。 见他神情平宁,拾着汤勺吃了一个,又一个……倚翠中途提醒了两次,他只说想尝尝,可最后竟是将那一碗都吃完了。 碗筷被忙不迭撤了下去,见蔺清昼抚了下胃,倚翠埋怨道:“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也不见您贪好这一口呀,等下该不舒服了。” 蔺清昼那只手还抚在胃上,不知是不是已经开始难受了,可他转头望向外头,居然含笑说了句:“有时候,我也在想若是一辈子都不能尝试这种不能、不让、不可的东西,是不是就失去了许多意义?” 他说话时,嘴角明明是上扬的,可语气却怅然又期待,还有一点藏起来的难过,像是好不容易探出壳的蜗牛,被大雨一次次打湿吓到缩回,世人只见其安居于内,却不知道他一直将前须伸在外,像是两只不甘心的手。
第94章 销骨刹是靖安城最负盛名的红楼, 即使在饥荒最严重的时候,这里仍然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有人说那是因为人之将死, 总想纵情狂欢不留遗憾, 也有人说那是因为销骨刹与易高卓关系非常, 背后有他作保,自然能隔江犹唱后庭花。 嵇令颐经过街坊时在一家早点铺子停了下来, 简单买了点糕饼对付, 想了想, 又回头冲着虚空喊了几声。 好一会儿,也没有人回应她,掌柜的用一种大清早见鬼的表情盯着她,大概是想这小娘子花容月貌,怎么看起来神神叨叨的。 嵇令颐手上拎着好大一份蒸饼, 原先想要买给一直在暗中保护的暗卫填饱肚子, 可是平日里一叫就出现的人今日却怎么都没反应。她怔愣许久,慢慢反应过来清晨两人争执监视时赵忱临退让说让暗卫跟远一些。 她顿了顿, 重新上了马车, 车轮悠悠滚起, 她将蒸饼放在一旁,看了很久。 销骨刹昼夜颠倒,早晨安静无声, 只有堂内几个嬷嬷在里头打水清扫,擦拭扶梯, 嵇令颐下了马车,一龟公见她模样曼妙, 以为是哪家夫人气不过夫君夜宿在此,一大早就来抓人回去,连忙上前用壮实的身躯一挡,赔笑道:“小娘子找人?” 嵇令颐点点头,龟公了然,笑容扩大:“哎呦,我们这里贵客太多,您要是找人,一时半会还找不到呢。” 嵇令颐往东他往东,往西他就往西,停下脚步后她说:“我要寻的人样貌特征很突出——” “那也找不到哇,”龟公连连摆手,“进了房间谁知道谁是谁呀。” 嵇令颐叹口气,摸出一锭银子,遗憾道:“可我本想给他续上三日呢,找不到人那便算了,回头上门拜访,提两壶好酒也是一样能卖个好的。” 她作势转身要走,龟公一听她居然是求人办事来主动续房的,这样的生意怎么能跑了,忙不迭地小跑到她面前,这回笑容就真心实意多了:“小娘子怎么说走就走,老奴只是说人难找,又不是找不到,快快请进。” 她报了名字,一听居袭士的大名龟公立刻将她往上带,显然早是熟客。两人一连上了三层楼,沿途皆挂着彩鸳红绡,画栋飞云,繁烛煊照,翠帘轩窗刻雕花,最后才到一间尤为宽阔的房间,里面隐约还可听见勾惹呻|吟声,嵇令颐等了好一会儿,里面还没完事。 还是龟公经验老到,听着声判断了会,最后送茶水果盘进去时提了嘴,里头才暂歇,少顷就有一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出,催促道:“进来坐啊。” 清扫还未完成,龟公将窗牖打开通了通室内的一股味道,看着能落脚了,嵇令颐才进去。 那居袭士居然不在软床上,而是左拥右抱赤条在地上,身下还压着半块破了的屏风。他虽是番邦人,可发色眼睛都似中原人,只是略浅一些,五官也看着更加深邃折叠。 居袭士本是衣衫不整的浪荡模样,骤然见到一环姿艳逸、朱唇皓齿的美人折纤腰微步前来,乌发似云,雪肤如瓷,掩映着一双秋水流盼的眼睛,她五官虽精致漂亮却不显弱气,居高临下睨过来时有一种跃跃欲试的野。 他霎时看呆了。 等反应过来,居袭士连忙推开挤坐在一起的花娘,拢了拢衣衫坐起来再次邀请:“过来坐啊。” 他说这话时还故意岔开了腿,嵇令颐陡然反应过来他说的坐不是坐,脸上顿时冷了下来。 她在他对面入座,见居袭士风流轻佻的神色,脸上越发拒人千里:“听闻人嗣说你找我?” “是啊。”居袭士嬉笑,“就是没想到下毒的竟然是如此风华绝代的佳人,果然世上还是蛇蝎美人更有趣味。” 嵇令颐没多大反应:“什么毒?” 他往她这儿靠近了些,见对方不动声色地往后仰才停住:“你给太子下的毒啊,难道解了就能一笔勾销?你们的律法中这好像可是重罪。” “别说什么疫病,你能骗别人,可骗不了我,那一味紫草可是我们那儿才能生长的药,闻人嗣一中原人怎么会知道?只有你这种久住崇覃山,一只脚踩在中原,一只脚踩在西域的人才会知道。” 嵇令颐仍是没什么反应,看起来有些嫌无聊了。 居袭士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道:“我说这些不是来要挟你,而是向你展示我的医术,崇覃山与西域常年私下贸易流通,不课关税,价格自然便宜,我也多次从你们那儿购入药材。” 他为她斟了一杯酒,推过来示好:“我想去崇覃山上修学一段时间,瞧瞧你们的药田,你能不能带我去?” 嵇令颐不接那杯酒,抬了下手说自己不能喝,又平淡道:“我久不回故乡,抱歉。” 居袭士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当然不会让小美人白白出力,你夫君的寒毒,我知道怎么解。” 酒液醇香,杯盏中荡起一圈小涟漪,重归平静后倒映出她神色不明的眼神。 他笑嘻嘻的:“你以为我是如何知道你夫君的事的?就是那闻人嗣告诉我的,我说我想见你,作为条件可以帮赵王治好病,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同意?”她轻笑一声,“那你找他带你去崇覃山啊。” 杯盏又晃,液体再次被打碎,他往前推:“我是带着诚意来的,你的夫君体内带着寒毒如蛊食心,长久下去必将英年早逝。” 那杯酒靠得太近了,嵇令颐蓦地按住了杯盏,沉声坚持:“你是要上山看药田,还是要知道崇覃山如何连通西域和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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