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香又给她包了双干净的鞋袜,让她到了衙门替换着穿。 车轮开始缓缓朝前滚动,因吃了水,行得格外缓慢。 卞道仙率先开了口,“这雨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鸢眉应道,“家里头可有积水?” “都快漫门槛了,要是再不停,晚上回去还真可能无处下脚,你这边如何?” “院子里的水也是退不去,不过离门槛还有段距离呢,”鸢眉说着又想起昨日来,便道,“对了,昨天你可有淋湿?” 他笑了一下道,“当然,那么大的雨,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 说话间,车子已行到言卿舟的宅子,她微微挑帘望向那个朱门,喃喃自语道,“昨日卿舟把他的软轿给了我,昨晚应该就歇在衙门,没回去吧……” 他见她主动提起他,心想倒还有戏,便故意道,“谁知道呢,反正他一个八尺男儿,就算淋点雨倒也无所谓。” 鸢眉弱弱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倘若他没把轿子给了我,哪会淋到一滴雨啊……” “他是个怜香惜玉的,这么做倒也是合情合理,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 她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副若有若思的模样在他看来又是另一番解读了,便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她,“其实卿舟除了出身显赫些,他倒也没有那些世家公子的恶习,性子又温润,算是个可靠之人了,你道是与不是?” 她一下子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这话她不敢接腔,因为她确信自己对言卿舟没有半分男女情谊,即便他再好,也不是她能妄想的。 于是她忖度片刻,用最平静的语气说,“表哥说得是,宁阳有这样的知县,实在是百姓之福。” 卞道仙见她竟像是个榆木疙瘩,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开窍,于是又接口道:“那你呢,别说对百姓,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这算是彻底将话挑破了。 可她仍是无动于衷,“卿舟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也和宁阳百姓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只能再直接点道,“如果作为郎子,你觉得他怎样?” 她刚想开口,帘外就传来衙役的声音,“卞县丞,早上东山村的山滑坡,有些临山的屋子坍塌了,言知县一大早就带着人过去了,说今日衙门的急要事你先行处置。” 两人一听事态紧急,当然也无心说起私事了,卞道仙回了句,“我知道了。” 继而又对鸢眉道,“看 来今日是没法开衙了,你那边还有什么事忙吗?没有的话,就来帮我吧。” 她便点头道好,跟着卞道仙入了偏堂。 好在老天有眼,过了晌午,雨声渐歇,苍穹却仍是被厚重的云翳覆盖,只有一缕微弱的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鸢眉跟着卞道仙忙了一个上午,到了午休时辰,言卿舟才从东山村回来。 他那袭佛头青的官袍底下已经辨不清原来的颜色,被淤泥浸黑了,袖子口也皱皱巴巴的,整个人有明显的疲意。 他对卞道仙说,“眼下雨虽暂歇,却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下,俞河决堤了,东山村的百姓都要先撤离,多派些人手,在天黑前能转移几户是几户。” 卞道仙接了命令,不敢耽搁,转身便出去了。 鸢眉端量了他一眼,见他眸底布满了红血丝,犹豫道,“要不……你还是先下去换身衣裳,好好歇一会吧。” 他揉了揉太阳穴道,“没事,我得先将此事上报朝廷。” 他说完已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研墨。 鸢眉杵在那里,觉得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顿时有些自责,沉吟了片刻才退了下去,亲手替他泡了一盏茶来,“你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言卿舟刚想让她放着,想了想既然是她泡的茶,便先搁下笔,端起茗碗道,“多谢你。” 说着便刮了刮浮沫,轻呷了一小口,怎知他一上午未曾进食,这会子茶水滑入腹中,胃却隐隐作痛起来。 他搁下茗碗,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胃部。 鸢眉见他眉心微蹙,便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这才抽了一口冷气道,“今早走得匆忙,还未曾进食。” “你怎么不早说,”她嗔怪了一声道,“那你别喝茶了,我让人弄些吃的来。” 这样带着怨怪的表情让他心头一暖,疼痛仿佛也减轻了不少,他笑了笑,温声道,“那劳烦了,有剩什么随便来点就成。” 鸢眉省的他是为宁阳的百姓事必躬亲,她当然也很乐意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于是轻点螓首,转身退了出去。 接下来这几日,天倒是放晴了,只不过俞河一决堤,边上的几个小村落都遭了殃,灾后的重建和抚恤也成了一大难题。 言卿舟这些时日一直留宿衙门,卞道仙也要留到天黑才回去,衙门里原本人手就不大够,现在真是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出八只手来,鸢眉就跟着他们鞍前马后,倒也充实。 州府的抚恤金也下发了,就在事情渐渐回归正轨时,有一日,十几个身着粗布衣裳的村民扛着锄头铁锹,相约了一起闹到了衙门,这回他们状告的不是别人,竟是言卿舟。 村民们情绪激动,根本不顾衙役的劝诫,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衙役们只得折回堂内寻问言卿舟的意思。 言卿舟道,“先别动手,听听他们说什么。” 衙役领命前去,过了一会又去而复返,支支吾吾道,“回禀知县,这些大胆刁民竟然造谣生事,属下看,都给他们抓了算了。” “造的什么谣?” 衙役抿紧了嘴不肯说。 “无妨,本官这就去会会。” 言卿舟说着已绕过书案走了过来,衙役才连忙出声道,“知县别去,他们情绪激动,属下怕他们会动手。” 他蹙起眉,眉宇间隐隐有些不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衙役踌躇地瞄了他一眼,这才结结巴巴道,“那些是东山村和邻村的村民,此番前来,是对灾后重建不满,他们说……说……知县口口声声帮他们重建建家园,结果……结果……他们说你是放屁……不……总之,说我们根本没有管过他们……他们现在无家可归,庄稼地也都被糟蹋了……” 衙役边说边冷汗直流,觑见他脸色还算平静,便忍不住道,“知县别听他们一派胡言,依属下看,他们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着能多捞一点是一点。” 言卿舟沉吟了片刻,唤卞道仙过来问话。 两人对质了半天,这才得知这笔银子早已交由巡检发放,灾后的重建也由巡检牵头落实。 言卿舟眉骨微动,支着下巴道,“古自弘?” “正是,”卞道仙说,“是我失职,没有追踪到底,这就马上叫他来问话。” 言卿舟点了点头,又唤衙役过来,“备车,本官要去东山村看看。”
第40章 表白 言卿舟下乡看到那些粗制滥造的废弃工程, 又问了些当地的村民,瞬间便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于是回到衙门第一件事便是召见古巡检。 古巡检也禁不起他盘问,几下里便承认了自己中饱私囊。 他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言知县,下官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你就饶了我这回吧, 我这就原封不动给你送回来。” 言卿舟还没开口, 卞道仙先摇了摇头说, “你真是胆大包天,连救命的抚恤银也敢贪吃,难道不知道我们言知县向来对这些个利欲熏心的人深痛欲绝嚒?” “下官真不敢了……” 言卿舟向来温和的脸上浮起一丝戾色,手中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咬紧了后槽牙道, “尽人皆知,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总是心存侥幸, 管不住自己的贪婪本性。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本官不能饶恕你, 还有……你之前还贪污过多少, 最好从实招来,如若不然,本官也有办法查清你的账,你可省的?” 古巡检登时吓得抖如筛糠, 嘴皮子也不利索了起来, “言、言知县……下官真是错了,我老实交待……你别……别查我……” 言卿舟又怎会因他的求饶而心软?等处置完这桩事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这一个时辰里, 鸢眉就这么钉在门边,大夏天里,整个人却寒浸浸的,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言卿舟对那个官员的每一句冷斥,都令她抬不起头来。 她总以为自己与过去已经分裂开来,可是她不能改变她的来处,她的的确确就是这么一个伪君子的女儿。 今时之事令她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桩案件,那时爹也是抱着这般侥幸的心理吗? 可那是十几条人命换来的银子,他又如何能做到高枕无忧的? 她想起她自幼奢靡惯了,可她踩的是血淋淋的尸骨啊。 她从没像今天那般无地自容,那些原本已快被尘封的旧事,又被翻了出来,啪啪地狂扇她的脸。 言卿舟这般痛恨贪官污吏,倘若知道她的来处,又会怎么看待她呢? 她不敢再继续往下想,只知道自己不该给他任何一丝幻想。 她是一颗坠入泥淖的鱼目珠子,与他靠得太近,都怕他的袍子沾染了腥气。 下了衙,言卿舟才发现她僵在那里,那张清冷独绝的脸上若有似无地笼着一层淡淡的怅然。 心头猜测她必是被将才的自己吓到了,于是缓和了下来,径自走到她跟前问:“表娘子怎么还在这站着?” 鸢眉闻言便抬起眸子,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跟前的,如此近的距离,仿佛抽干了周围的气息,令她窒息得难受。 她垂下长睫,默默退后了一步,“我……我没事。” 说完也不敢再迎视他的眼神,转身就想逃,双腿却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格外艰涩。 “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怔了怔才回过头,勉强提起嘴角道,“不是,你清正廉明,我很钦佩你,我只是有些累了。” 他知道她没说实话,可既然她不愿吐露心声,他也不会追问到底,于是顺着她的话头道,“那你趁午休小憩一会,我就不打扰你了。” 鸢眉点了点头,踅身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程子,重建已经圆满完成,百姓无不对言卿舟感恩戴德,将他奉为青天大老爷。 另一厢,州府派来的宣抚使也听说了这段插曲,对于言卿舟逼巡检吐出贪污的款项,还对他施以严惩的事赞不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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