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除夕夜闹了那次不快后,他便再也没有回过叔父家了,都一年了,他们也都未曾派人来过,这隔夜仇未免也记得太久了些。 一直以来,他因受过叔父的抚育,在那个家里,始终低人一等,既然他把话说开,便没打算回去。 “就说我还忙,提前祝贺他们新禧,我就不回去了,”他说着顿了顿,又道:“还有,让他们以后别送东西来,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些反倒浪费了。” 来贤便将原话搬了给了大娘子,怎知大娘子一听,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厥了过去。 丫鬟婆子们纷纷簇拥上来,一边掐着人中一边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怎知大娘子身宽体胖,那几个人一时半会也扶不起来。 一个丫鬟斜斜地乜着掖着两手站在那干看着的来贤,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得朝他吼道,“你还站在那干嘛,还不快来搭把手?” 来贤是不愿见这场面的,既然撞上了,那也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便上去帮忙。 终于把大娘子搀回床上躺下,那厢郎中也提着药箱匆匆赶过来了,来贤一见这里人多又杂乱,便暗暗地往后退。 没想到,那腿还没迈出门槛时,身后又传来那丫鬟的叫唤,“你给我站住,来贤!” 他只好耷拉着脸转过来问,“姑奶奶,我还得赶紧回去复命呢,我打眼瞧着,你这里这么多人,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那丫鬟是大娘子跟前的一等丫鬟,说话当然比寻常的小丫头更有份量些,这也是来贤轻易不敢得罪她的原因。 丫鬟便追到门边来,扫了他一眼道,“你说错了,我也不是要你帮什么,不过……有几句话我想让你回去,记得带给二郎。” 她口中的二郎当然就是裴疏晏了。 来贤便问,“是什么话,你说吧。” 丫鬟叹息了一声,沉吟道,“我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奴婢,原本是没资格说这些的,可是……你有所不知,自从上回二郎除夕夜撂下重话走人后,大娘子就和郎主吵个不停,在这之后……大娘子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差……我知道二郎和郎主有些龃龉,可我们大娘子对二郎是怎样的,你还不知道嚒?二郎这么做,未免也太令大娘子伤心了!” 来贤自觉还算得上能言善语,可还是被说得哑口无言。 丫鬟又道:“我知道,你我都是奴才,无法替主子决定什么,可主子要是行差踏错了,我们做奴才的,要是没有规劝,又怎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奴才?” 这话令来贤不大满意了,他胸前微微起伏了一下,这才道,“不是,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要反问你,大娘子口口声声说把我们郎主当成亲儿子,可我们郎主在家受委屈的时候,大娘子可有站出来为我们郎主说句话,这回倒成了我家郎主一个人的不是了,你怎么不说你们裴家亏欠他多少?” 丫鬟敛下眼皮喃喃道,“原来……二郎竟是这样想的。” 来贤这才知道自己失言,忙道,“这是我说的,和我们郎主有何干系,你可别红口白牙地诬陷人。” 丫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知道了……” 说着便掉头往回走,来贤越想越不放心,就怕她到大娘子跟前添油加醋乱说话,只好又讪讪地补充了一句,“你方才说的话,我会跟我们郎主说的,至于他有没有空过来,我就不敢确定了。” 那丫鬟一听,顿足回过眸来,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道,“好,那就多谢你了。” 来贤回到家便如实对裴疏晏说了来龙去脉。 毕竟是自己的婶婶,即便他们家做得再过,于自己也有恩情,他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松了口,于是翌日便让来贤备了些人参补品,回到了叔父家。 万氏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洒在她那张富态的脸上,看上去像一个发了霉的白面馒头,连那双一向精于算计的眼睛里也没了半点神采。 裴疏晏走了过去,挨着床沿坐了下来,因心头带了愧疚,声音也显得低沉,“婶婶身上可还哪里不舒坦?” 万氏那双空洞的眼睛这才转了过来,殷殷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道,“疏晏,你终于来了……” 那样直接了当的眼神,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他垂下长睫,缓声道,“是我的错,对婶婶还是关怀甚少。” “你能来我就很知足了,”万氏说着,那双手便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轻轻地握住了,“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上回赌气……” 裴疏晏并不习惯肢体接触,如此亲密的举动,更显出他的绝情寡义,他缓缓抽出自己的手道,“婶婶多想了,不过是因这里离内阁远,我上下值不便利。” 万氏见他这副模样,怎会分不清他心中所想?不过有时候,话不说到绝处,这些细节末梢便可忽略不看了,于是便开口道,“这回年关将至,休沐这么多天呢,不然就在这住下,你兄弟姊妹们也都念叨着你,过年嚒,还是人多些热闹,你道是与不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裴疏晏则是不喜这些热闹的,要他假笑着应付众人,还不如一个人躲家里自在,不过人活于世,这些总是避免不了的。 反正也就这么几天而已,他忖了忖,还是答应了下来。 到了夜幕即将降临之际,裴光耀才从外头回来。 两人碰了头,不过各自寒暄了两句,再往下,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听说他要住下来,裴光耀也没说什么,只让他坐着,便兀自踅回屋里去。 头一日倒还相安无事,只是到了第二天,万氏便张罗着要为他说亲,“过了年,你都二十四了,你看你表哥表弟的娃儿都会满地走了,再这么耽误下去,就是我这个做婶婶的不是了。” 他敛着眉,那双漆瞳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回过神道,“婶婶别这么说,我暂时还没那个打算。” “怎能这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理所应当的,”万氏说着便拍着被子直起身来,满眼里都是焦急,“你说说你,自从你父兄去世了,裴家的长房就独你一脉了,你再不上点心,莫非真要裴家绝后嚒?” 裴疏晏道,“婶婶也说,我侄儿都满地跑了,裴家又怎会绝后?” 万氏听完眉头又是一皱,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这……这怎能混为一谈呢?” 可无论万氏怎么劝,他都是无动于衷,她又想开口,他却隐隐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对她道,“婶婶身子抱恙,还是先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便辞了出去。 没想到,这回裴光耀却是铁了心的要给他说亲,到了第二日便对他说,“你婶婶昨日也有跟你探过口风了,我想知道,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裴疏晏默了一会道,“叔父,我知道我性子冷僻,倘若添了一个人,反倒不习惯了。” 裴光耀闻言胡子都倒竖起来,嘴皮子颤巍巍道,“这叫什么话?莫非你还打算终身不娶了不成?” “有此念头。” “胡闹!”裴光耀拍案而起,几步走上前来就要指着他的鼻子骂,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于是绕着他来回踱了一圈道,“我以为这些孩子,就你一个最让人省心,没想到,你竟如此顽冥不灵,简直是……” 见他怒得青筋凸起,万氏又赶紧上来调和,“疏晏,你叔父也是为了你着想,你怎能这么跟你叔父说话呢?” 裴疏晏扭头看了他们俩一眼,眸里渐渐冷了起来,“我父母亡故,婚姻大事,自己尚做得了主,就不劳叔父婶婶们费心了。” 说罢便要走,余光见一道银光飞了过来,随后咣当一声巨响,一个白玉瓶就在他脚边碎了一地。 裴光耀气得声音颤抖,“孽障,真是孽障!你这般固执,莫非真是为了那个仇人之女不成?” 话音一落,他整个人像被灌了铅般动弹不得。 裴光耀见他这副模样,更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气焰更加嚣张了起来,冷哼一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个仇人之女纳为外室,人都逃了,还天涯海角地要将人家寻回来,我就问你,寻回来要做什么?” 裴疏晏喉咙里仿佛浸了黄连,满嘴里都是苦涩,一句也不能反驳。 裴光耀见他沉默,又道,“我原本还想给你留个面子,没想到你越走越偏,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别想娶她进门!” 裴疏晏定了许久,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屋里。 身后,裴光耀的叫骂声未绝,他也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第42章 许愿 宁阳。 鸢眉这个年是回卞家度过的, 从初一开始,舅舅便带她和阿琴去跟亲戚们拜年,直到休沐时间快过了, 才安定下来。 在这里,她是叶茵, 走到哪儿都和阿琴是一样的, 再也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也不会有人敢开口奚落她, 她仿佛回到了过去,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初七的时候,言卿舟从建京回来了,一回来就给她和阿琴带了不少特色小吃,知道她在建京长大, 他特意对她说, 这是南湖桥头那家的莫四娘的糕点,问她吃没吃过。 鸢眉正在吃一块粉色的酥皮糕点,一咬下去, 表皮酥成了渣, 闻言这才羞红了脸, 掩着唇道, “吃过,她家还是这个桃花酥最好吃。” “是嚒,那我尝一块。” 他那对瞳仁在日影下泛着如玉般的暖泽,眼尾又略略朝下, 即便是这样被他盯着, 她也不觉得被冒犯。 她没想到,就在她直截了当拒绝了他后, 他依旧固执己见,虽然退回了原位,可那缱绻的目光却总是准确无误地透过人群,定在她身上。 用他的话来讲,是“克制不住”。 她也曾这般克制不住地用眼光追随着另一个人,见他这般模样,倒也理解。 既然如此,那就随他看去吧。 吃完了糕点,卞道仙说,“今日是人日,外面天气也晴朗,不如趁着这会一起去登山吧。” 阿琴咽下了口中的茶,止不住点头附和,“好啊好啊,咱们去鲲山吧,听说山顶修了个大将军庙,颇为雄伟,我还没见过呢……” 说着用手肘暗暗捅了鸢眉一把,向她瞟去眼神道,“表姐也想去,是不?” 鸢眉只好点了点头。 如此,四人一拍即合,赶着节日,便登车前往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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