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音应声,没说晚些时候宫人会给她送膳,一口气将药膳喝完,暨微便也不再说话了,只给她添菜,吃了没几口,扁音却是咽不下去了。 暨微脸上肉眼可见地紧张,两条苍白的眉毛都一块抖了起来:“这饭菜不是我做的,这是我去膳房让御厨做的啊。” 他解释着想试试菜,却又发现自己只带了扁音一人的碗筷,他想着御厨做的总归不可能难吃的,便也没试,做好了他便趁热带来了,他这些日子在船上在东宫吃的,那也都是极美味可口的。 “不是,不是。”扁音一开口连声两个不是,“不是饭菜难吃,都好吃,我只是……” 暨微面上一头雾水。 “只是突然想起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心底难受。”这不单是关乎她的生死与前程,她是真心喜欢长明,真心敬重长孙曜的。 暨微很是一怔。 “太子殿下种生死蛊的时候一声都没有吭。” 暨微是知道的,无论何蛊,只要是往心口种,越接近灵台便越是痛苦,更何况是需要牵引定位的先古武王蛊。 “太子妃殿下的殒心蛊是我拔的,太子妃殿下在拔蛊时也一声都没有叫。” 暨微心尖颤动,不论是种生死蛊还是殒心蛊都必得是在清醒状态下,都不能用麻沸散等物,那孩子…… “就算殒心蛊失控,太子妃殿下也不曾伤过一人。”按理说,殒心蛊失控必定是大开杀戒的。 “没有保护好太子妃殿下,是我们这些臣子的失职,幸好、幸好生死蛊起效了……” 扁音尾音微颤,她似想掩藏一下她的失态,低着头假装吃东西。 暨微摸到帕子想给扁音,可扁音低着头,他犹豫握着帕子,可到底还是把帕子放到了扁音旁边。 扁音看着帕子发愣。 “小音,太子妃殿下对你很重要吗?” 扁音一顿,默了会儿点头:“……很重要,我是东宫臣,忠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看重的一切,便是我所看重的一切,太子妃殿下便也是东宫之主。” 暨微面上动容,好一阵没说话。 扁音将帕子握在手中,好半晌才抬眸看向暨微,问:“师父是不是也还有个很重要的人?” 话出口,她浑地一滞,她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重要到,可以令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欺瞒太子。 短暂的沉默的后,暨微颔首。 但扁音也并没有立刻听到暨微的回答,想来她还是不该问的,她正要说一两句话岔过去打破这尴尬,暨微却突然开了口。 “我有一个孩子,总是不辞而别,也从不给我回信。” 扁音手中力道倏地一收,错愕地瞪大眼。 暨微一下看出扁音误会了,急忙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确实不曾娶妻,更无子嗣。” 他说完又发现该是他的话令人误会。 他又解释道:“这个孩子是我大师姐的弟子,也是我小师妹的孩子,我同我师姐都未有成婚,便都将小师妹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般,还有一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几是我们师姐弟几个看着长大的,他们天资聪颖,万般可爱,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天地不吝,几将世间一切才能与美好赋予二人,他们是我们所见过的最为优秀的孩子。” 暨微面上露出个极为难言的苦笑。 “可二十年间诸国征战不断,他们并非只是普通人,其间一个孩子早已不在了,但我……我见到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血脉,并且这个孩子的血脉——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她刚刚扛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刻,她现在成了亲,我知道她喜欢她的夫婿,我也看到这个孩子的夫婿能为她做任何事……” 扁音震愕地睁大眼眸,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暨微的那个从不给他回信的孩子是……司空岁?而另一个孩子的血脉是——长明?! “为太子殿下种生死蛊那夜,我确确实实将你的生死抛下了,为医者不能罔顾轻视他人性命……我本不该那样拿太子殿下的生死,与你们的生死冒险,可那是唯一的机会,因为我的私心……所以即便可能搭上所有人的性命,我还是那般做了,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应当生我的气……” “师父不要说这样的话。”扁音打断暨微,她捏着银筷哑声,“我没有生师父的气,如果有选择,如果能为太子殿下种生死蛊的人是我,只要太子殿下下令,我也会这样做……” 暨微发怔:“小音……” 扁音视线微低:“师父,我是东宫臣,我会服从太子殿下所有的命令。” 不管是她,还是陈炎墨何,又或是薛以南涂,他们都不会违抗长孙曜的任何命令,即便是长孙曜令他们死,他们也会叩谢长孙曜的恩典,他们拿着东宫的俸禄,用着东宫的权势,自当在任何时候都忠于长孙曜。 暨微望着她说不出话了。 扁音也好半晌没说话,稍低的视线冷不防落到暨微空无一物的身前,她一顿,赶忙起身:“是我粗心了,师父怎只带了一副碗筷?师父用过膳了吗?我唤人再取过一副碗筷来……” “小音……”暨微终于再轻声唤她。 扁音一顿,停下动作回身,看得他有话说,又将迈出的步子收回。 “有一件事我没有与你说过。” “诚然我是因东宫对九息的供养才收你为徒,但你确确实实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对你有所隐瞒,是因我所经历的岁月太长了,我有许多过往,无法对任何人说起。” “师父……”扁音扶在案上的指微微发着颤,望着他,“徒儿、都明白了。” * 入夜后,西陵湖外的玉道半个时辰清一遍雪,但这异常的雪纷落不停,宫人刚扫罢,不多时便又积上一层薄雪,四更天后,四下死寂,除了换班的金廷卫交接时的些许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外,只余檐下宫铃在啸啸寒风中凄清地晃响。 突然响起的策马声便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尤为突兀,四下一瞬戒备,然策马而来的身影没有一瞬的停滞,横冲直撞地向着正门奔来,隐约还见两道黑色身影飞身紧随策马之人左右。 西陵湖乃皇家御苑,能这般骑着马入园的,往日里,整个大周也便只长孙无境长孙曜姬神月三人,旁的,便是康王大公主一流,也不敢在西陵湖这般纵马高声。 “何人胆敢——” 出口问话的金廷卫话未说完,猛然叫迅身迫近的黑影打落。 “放肆——” 长孙无境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便似离弦之箭冲入园中,紧随左右的两名黑衣护卫如同飞影紧随而入。 雪尘飞扬,四下里死寂一瞬,旋即甲胄摩擦声奔跑声倏起。 长孙无境策马直线奔向朝宁殿。 一个时辰前,长孙无境自东城门入京,按密报,四日前长孙曜携长明入西陵湖,二人至今还在西陵湖,而朝宁殿便是长孙曜在西陵湖的寝殿。 待近安端门,蓦地自左右而出两队金廷卫,安端门之后再过紫藤廊,便是朝宁殿所在。 长孙无境猛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阔步,冷喝:“立刻去告诉太子,他要的东西,朕取来了——” 守门金廷卫迅速让开一条甬道,长孙无境冲进甬道间,冷不防撞上自金廷卫间而出的姬神月。 长孙无境布满血丝的晦暗乌眸紧紧盯着姬神月,脚下步子未有停顿。 姬神月看得长孙无境完完整整地活着回来,眸中几分意外,视线稍落在长孙无境颤抖的手臂,却也没有看得旁处异常,待长孙无境近前,闻得他有异的呼吸,方知他此刻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无事。 长孙无境阔步越过姬神月。 霜降自姬神月身后而出,袖中长剑倏祭,拦下长孙无境。 “滚——” 姬神月嗅到长孙无境身上的血腥味,冷漠扫向长孙无境狼狈的玄衣,冷喝:“曜儿已经不再需要你手中的东西,该滚的人是你!” 长孙无境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的身躯倏地一滞,他猛然转身看向姬神月。 不再需要?不再需要?! 长孙无境死死盯着姬神月,声音哽在喉间几瞬,莫名地、突然几要喘不过气,哑涩的声音从喉中艰难地挤出:“……你说什么?” 姬神月蹙眉,长孙无境好似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话一般,那张冻得发青的脸露出有几分让她嫌恶的莫名其妙,她很是不耐地乜他一眼,迈步走回安端门。 “滚。” “姬神月——”长孙无境蓦然一声暴喝。 姬神月脸色倏黑,侧身乜向他怒喝:“我让你滚——听清楚了吗?!长孙无境!” “朕问你到底是什么……”长孙无境脚下步子快得几是冲向姬神月。 “太子妃无事了。” 略微疲惫的声音突然淡漠响起。 长孙无境步子陡然一滞,浓黑的眼眸骤然扩了几分。 “陛下。” 长孙无境僵硬滞缓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太后自提灯宫人身后缓步而出,她遥遥看着长孙无境,淡漠的眸子如同静湖般无波无澜。 姬神月颇为意外回身看向太后,声音一轻:“姨母?” 太后淡声:“哀家有些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 她应着姬神月的话,又自然地将下一句话说出。 “太子也无事。” 雪羽纷落,四下无声,灯影摇曳不止。 长孙无境玄衣包裹之下的身躯几不可见地轻颤,他看着太后,翕动的唇瓣间始终没有发出一个字音。 太后立于安端门前淡漠看着长孙无境,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第182章 鵲阁语 画卷有烟熏火烤的痕迹, 长明情绪不明,慢慢展开画卷,画卷方展开露出那张与她一般的脸, 长明又一下阖起画像,回身将画卷挂在身后的博古架。 画卷垂落展开。 红衣、少年郎、长剑、琥珀浅瞳、凤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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