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顼是个精力旺盛的人,他有四十二个儿子,其中已经长大,需要封王的,就有二十九个。 可陈朝那点疆域,北边只到长江,西边只到三峡,传统上属于南朝的江淮、巴蜀、荆襄之地,全部失陷,逼得陈朝只好努力经营,曾经只被用来流放犯人的岭南。 而且,如果没有岭南各族领袖,女中豪杰冼夫人的鼎力支持,陈朝还不一定能把岭南,经营得下来。 经营岭南,对于整个的中国历史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大好事,当时,对于陈顼来说,这却是一种羞耻。 作为一个自诩华夏正统的皇帝,陈顼却连给儿子们封王的封地,都不够。 这让他无法接受,尤其是在笃定了,你们北齐的内斗,永远不会休止之后。 公元 573 年三月,陈宣帝陈顼派出十万大军,从首都建康出发,北渡长江,开启自晋室南迁以来,近三百年南北对峙的历史上,南国最后一次的北伐。 最后一次的北伐,南朝颇有时运,北伐大军连战连捷,一举收复早在高澄高洋的时代,便丢失给北齐的江北淮南一带。 而在西线,北周边境方面,却无甚动静。 听说是因为,宇文邕生病了。 也有人说,是因为,宇文邕那次派人出使建康,在联合出兵的具体条件上,没有谈妥。 总之,北周没有趁火打劫,让你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你心头祈祷,南朝这次顺风顺水的北伐,也会自行适可而止,那样的话,你就不用披挂上阵去拼杀。 你性格温柔,所以,你很怕事。 你内心勇敢,所以,并不怕死。 这次,你不想披挂上阵,也不是因为怕死。 只是,你厌恶了战争。 你,这俊朗的战神。如今,却厌恶战争,从上一次与高纬对话,你说为了家事,你可以奋不顾身,却招来高纬一脸冰冷开始,你已经不知道,你的奋不顾身,到底是为了个甚? 你贵为兰陵王,拥有父亲高澄留下的遗产,你不需要在战场上争夺荣誉,你不需要在战场上掠夺财富。 你奋勇杀敌,本来只是为了这个昔日繁华已过,如今风雨飘摇的家。 而这个家,却并不觉得,你的英勇,有多大的价值。 高纬身边的人说,江淮之地,本来就是他们南朝的,现在还给他们,其实,也没什么。 更有人对高纬说,人生在世,就该及时行乐,就算把黄河以南国土都丢了,到时候,躲到高家老巢晋阳去,也不失为一个龟兹国。 “犹可做一龟兹国”,这句话,是高纬的宠臣,陆令萱的儿子骆提婆说的。 可叹,可叹,当年高欢,心胸万里,如今他的孙子高纬,去可以接受,只做一个龟兹国。若是做个龟兹国就行,那么,北齐王朝,高家,还要你这样保家卫国的人,做什么? 那一天,你想出门散散心,便去打猎。 你张弓搭箭,射落了一只天鹅。 那负伤必死的天鹅,从天而坠,落进了冬季水枯,满是泥淖的漳河。 你看见它,以一身雪白,在泥淖中挣扎,奋力地,慢慢往岸边挪。 岸边,你的猎狗,在冲着它吠叫,猖狂且堕落。 你于心不忍,喝止了你的猎狗。 你等那天鹅走过来,想看临死的它,为什么不在泥地里舒舒服服地躺着,挪到岸上来,到底要做什么。 你看见它,脚步蹒跚地上岸来,抻开双翅,伸长脖子,昂首挺胸地对着天空,唱出了一生中,最后的歌。 然后,它才安心地死了。 侍从们看不懂,这凄然的美感,依旧神情冷漠,嘴里夸你神射,心里想着,待会就有天鹅肉汤喝。 你却把那只天鹅抱起来,找了个有树荫的干净地方,挖了个深坑,把它好好地埋了。 从此,你再也不打猎了。 那天晚上,你梦见你自己,化作一只天鹅,一只自知必死,却找不到一个让你内心平静的处境,以便唱出最后一首歌的白天鹅。 算了吧,何必要自诩白天鹅? 这世上的白天鹅,最后不都惨惨地死了? 做一只乌鸦,就行。 你看,这世上的乌鸦,个个不都呱呱乱叫,活得好好的? 那,就这样咯。 你开始和大家一样,把公家上的钱财,大把大把地,搬进自己家里来。你开始和大家一样,截留你经手的公款,大把大把地,往自己兜里揣。 你不再要求自己,在政府里,做个好长官。 你不再约束自己,在军队里,做个好统帅。 你这只白天鹅,妄想着,把自己也打扮成黑乌鸦,这样,就不会被其他漫天遍野的黑乌鸦,所嫉妒,所中伤,所诬陷,所残杀。 可惜,你的演技,实在是,太差。 哪有仪态如此端庄,吃相如此典雅的乌鸦? 尉相愿,你的一个下属,看出了你,面具下的痛苦。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来问你说:王既受朝寄,何得如此贪残? 我的兰陵王,您既然有朝廷的寄托在身,为何突然,变得贪婪凶残? 你张了好几次嘴,又想想怎么说,都不合适,于是便啥也没说。 你不说,尉相愿也知道答案:岂不由邙山大捷,恐以威武见嫉,欲自秽乎? 被他说中心事的你,只好无奈地点点头,轻声说:然。 尉相愿又着急地说:朝廷若忌王,于此犯便当行罚,求福,反以速祸! 他的意思是,首先,以你的宗室天然身份,武将的职业生涯,合格的人品,出众的才能,这就注定了,无论你怎么做,都不可能与陆令萱为代表的宠臣集团,混到一起去。 这是改变不了的前提。 朝廷如果真的盯上你了,你现在做下的这些事,已经足以给他们选择性执法的借口。你把自己丑化到和他们一个水平,以此求一份安全的方法,并不靠谱,反而会给自己更早招来杀身之祸。 一听他这么说,你知道,自己假扮黑乌鸦的这些事,算是白干了。 你哭了,为了你白白葬送的名誉和尊严。 有些人,有些事,哭一会儿,就好了,太不了,哭一晚上,也好了。 你这人,你这事,哭一辈子,也是百搭。 可是,想要有尊严地活下去,你擦干眼泪之后,还是得请教尉相愿,现在,该怎么办? 尉相愿说,“朝廷忌讳你的事,不在于你贪,或不贪,而在于你手里,是否还有兵权。你应该立即称病请假,窝在家里,啥都不干!” “可是……” ”可是什么,殿下,难道你对权力,当真有所依恋?” “也不是。” “那你还,可是什么?” “我是担心,南朝大军,毕竟已经打到我们眼前。” “你还想,再来一次邙山?再写一首入阵曲?让皇帝对你再多点忌恨?” “我毕竟是,高家的子孙。我也许向来怕事,但确实从未怕死,如果这回,只是多事,我会躲,如果注定必死,我也躲不过……” 这是话赶话,赶出来的豪言壮语,说着痛快,可是真要这么做,至少,你得付出几天几夜的辗转反侧。 战场上的你,御敌风驰电掣。你是一个优秀的执行者,就像那天晚上的邙山,统帅段韶与斛律光都在,由他们来告诉你怎么做,你就能够把任何艰难的任务,做得出色。 生活中的你,遇事难以抉择。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决策者,没有了统帅的指引,在人生中的任何一个十字路口,何去何从,你都想不透彻。 你害怕改变,即使不改变,就有可能坠入无边的危险。 你却总对自己说,或许,不至于。 是啊,皇帝毕竟是你的堂弟,或许,不至于…… 思来想去,你最后没有听尉相愿的话,装病把你担任的太尉、都督朔、并、定三州军事的职务辞去。 你想着,堂弟应该还用得着你。 你甚至上书高纬,主动请战,愿意率军南下,抵挡南朝这次势如破竹的北伐。 可是,天意弄人。 你的上书,刚刚递上去,南朝的北伐,便在占据江淮一带,抵达淮河北岸的徐州边境时,自动停止。 在那里,上一回的主角,如今的徐州刺史祖珽,给了南军一次小小的挫折。已经吃饱喝足的南朝诸将,便以此为借口,说北齐实力尚存,一切还需从长计议,便不再向北方进逼,回头消化已经夺来的江淮城池。 可叹南朝的雄心,不过如此。 可是高纬的疑心,却远不只如此。 你这个当堂哥的,他们南朝打得最凶的时候,也没见你,站出来表个态啥的?这会他们都快打完了,你却就跳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 他的脑子,完全没想过,可以趁机派你去,一举收复失地。 以他的心胸,能够想得到的只是,你这时候请战调兵,不过是想趁机过来逼宫。 陆令萱等人,趁机煽风点火,他们对高纬说:啊,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高长恭他就是这么想的,皇上圣明,您的想法啊,对,对,对! 没办法,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眼里,你也就只能是什么样的人。 他派人给你,送来了一壶酒。 你知道,酒里有毒。 枯坐在屋里,呆望着那个酒壶,你心头万般苦楚。 你对你的妻子说: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遭鸩也? 是啊,你们高家,你们北齐,为什么总和忠诚于他们的人,过不去呢? 妻子哭着说:何不求见天颜? 她建议你去求见高纬,当面把话说开。 嘿,你们高家的人,那么多的相互猜疑,那么多的相互积怨。可能别人说的开,你,从来就不想去说。 小时候,你看见父亲高澄,欺辱你那么多的叔父们,你便于心不忍,上去劝解,却只得到父亲的一个耳光。 你听说,父亲高澄,最后是被二叔高洋,亲手杀害的。 少年时,你看见二叔高洋,残害家里的所有人,你也于心不忍,却不再上去劝解,只是一个人回家,闷头操练武艺,以此作为发泄。 青年时,你看见六叔高演,杀了二叔的儿子高殷,又看见九叔高湛,杀了六叔,以及他的儿子高百年。 你都还不知道,九叔高湛,还玷污过他的大嫂,你的母亲。 中年时,你对这个龌龊的家,感到彻底的厌倦。所以,你故意常年带兵在外,你宁愿面对战场上的凶残,都不愿和家里的任何人纠缠。 所以,你对妻子说:天颜,何由可见? 妻子的建议,或许值得一试。 但是你都不想为此试一试,你不想跟高纬,跟高家,跟北齐王朝。再做任何的纠缠。 你怕事,却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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