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去殴打别人,尤其是朝堂上的那些个大臣,只消一次,他们就会和你离心离德。 但你,却把这份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宽容,早早地消耗殆尽了。 从他十五岁时,你拿着皮鞭,强逼着他,穿上一身红衣裳,去普六茹坚的家,娶回了他并不喜欢的普六茹丽华起。 他,开始恨你,发自内心地恨你。 你也无奈,可如若不然,你又能怎样? 你的理想,太高,你的梦想,太重。 你把自己,压抑得太痛。 你需要发泄,而且发泄到儿子身上,你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其解释为,望子成龙。 是啊,望子成龙,这也不光是你,安慰自己的说辞。 你早已自知短命,所以,你希望你的儿子,成为另外一个你,到时候,就可以代替你,在这世上继续活下去。 所以,你对他的要求过高,对他的态度,也过于严厉。 你越是严厉,他就越不像你。 他越不像你,你又越是严厉。 这样做的实际后果是,你在亲手毁坏,北周王朝的未来。 你却又偏偏在为了这个未来,埋头苦干。 很快,太子宇文赟的错误,已经由普通的失范,发展到了严重失德的程度。朝廷之上,已经很有些人,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认为你需要尽早有所考虑。 你的两个关系亲近的秘书,王轨与贺若弼,商量一致,决定要找个机会,来劝劝你,换个儿子做太子。 一次朝会上,王轨当着大家的面说:皇太子仁孝无闻,恐不了陛下家事! 你听他突然当众提起这一茬,感觉有些难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王轨见你不说话,便又加上一句,逼你作答:愚臣短暗,不足可信。陛下恒以贺若弼有文武奇才,亦常以此为忧! 他的意思是:你要是信不过他王轨,那你就问问贺若弼,你平时夸奖为文武奇才的他,也是这么想的。 你只好看向贺若弼,准备应对他的跟进紧逼。 凡事,其实不怕有第一个,因为第一个,总是孤独的,孤独久了,就会尴尬,尴尬久了,就会放弃。 就怕在第一个放弃之前,就有第二个,因为有了第二个,第一个,就不再孤独,就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凑热闹了。 幸好,贺若弼说:皇太子养德春宫,未闻有过。 意思是,他没听说,太子有什么过错。 你这才松了一口长气。 你虽然殴打你的太子,甚至虐待你的太子,但你并不打算,废黜你的太子。 因为,你其他儿子的品行,其实更不成样子。 你再看看,你的弟弟们,尤其那个只小你两岁的五弟,齐王宇文宪,品学兼优,文武双全。 你再想想隔壁北齐,几代君王的皇位,都传不到自己儿子手上去,最后都只好便宜了弟弟。 你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折腾,既然已然选了长子宇文赟做太子,那就除非万不得已,不要中途放弃,以一种坚定不移的态度,杜绝旁人的觊觎之心。 散朝之后,王轨责怪贺若弼,明明说好了一起,为什么临时改了主意? 贺若弼说,我们说好的是私下里和皇上说,你却这样公开抖搂出来,弄得大家都很难堪,何必? 贺若弼,对这些事情,很是在意,因为他的父亲贺若敦,当年就是因为在朝堂上公开数落宇文护,被他给杀了,临死前,父亲告诫他,说话,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 王轨也觉得,贺若敦说的不错,于是,开始在私下里寻找机会,又要来跟你说。 第二次东征北齐之前,你命令太子为监国,留守长安。 出征前夕,你在皇宫里,大宴群臣。 王轨自然也来了。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献舞的美女身上时,王轨悄咪咪地端着酒杯,挪到你身边来,给你敬酒。 你跟他的关系非常好,于是也笑脸相迎。 王轨借着酒胆,虽然趴在你的面前,却竟然挺起上半身,伸出手来,摸你的长胡须。 你也醉意阑珊,所以并不阻拦。 摸着摸着,王轨突然说:“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弱耳。” 嗯?可爱好老公? 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别紧张,正常的君臣关系。 可爱一词,在当时,并不专指女性与孩子,值得敬爱的男士,也可以说可爱。 老公,在那时的口语当中,是老翁的意思,也可以在一个轻松对话的语境中,泛指所有成年男子。 比如当年,侯景曾经称乎梁武帝萧衍,为“吴老公”,高欢曾经称呼大将斛律金为“鲜卑老公”。 所以,王轨的意思是,你,宇文邕啊,真是个值得大家爱戴的好男儿啊。只可惜,你的继承人,太弱鸡。 王轨都这么说了,你还能怎么说,你难道好意思,跟他说,你的其他几个儿子,比现在这个太子,更弱鸡? 你只好低头不语,假装没听进去。 王轨不依不饶,继续进逼。他说:皇太子,非社稷主! 你还是没有回答他。你在想啊,其实,只要你把该做的,都在你手上做完了,太子无能,或许,也没什么。 王轨实在忍不住了,终于把话彻底挑明。 他说:“普六茹坚,貌有反相!” 什么?这是哪儿跟哪儿呢?怎么突然扯到阿坚那里去了?阿坚怎么得罪你们了? 阿坚是你的老友,也是你的亲家,所以是你的忠臣,你相信他,有朝一日,一定会尽心尽力地辅佐他的女婿,你的儿子,绝无异心。 旁人的说三道四,纯属出于嫉妒,挑拨离间。 你不想听王轨,再哔哔下去,于是拉下脸来说:“必天命所在,将若之何?” 王轨闻言,真的再也不说了。 他以为,你的意思是,如果阿坚真的要反,那也是天命所在,没有办法。 所以他以为,在有关未来的问题上,你自暴自弃了。 这段对话,很快又传进了普六茹坚的耳朵里,他却认为,你的意思是,是在警告他,你们宇文家族,乃是天命所在,他普六茹坚就算真的要造反,也只是自取灭亡。 那么,你说的那个“天命”,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其实也不清楚。 天命嘛,谁说得清楚? 你要做的,是在你最终心力交瘁,彻底油尽灯枯之前,尽量做好,你所有该做的事,和想做的事。 风,在你背后,从西边吹。 河,在你面前,向东方流。 泪,在你心中,往眼里涌。 火,在你眼中,往心里燃。 这是北周建德五年,公元 576 年九月。 你再起大军,发誓这一次,要把与北齐高氏之间,数十年的恩怨,速战速决。 既然要想速战速决,你就不能再去死磕,你们父兄三代都没吭得下来的洛阳。 这一次,你注意到了,在地图上,沿着南北走向的黄河中游,而竖直延伸的两国边界,在黄河拐弯的地方,有一个明显向东的突起。 那是河东郡(今山西运城),是你的父亲宇文泰,四十年前在沙苑血战,力挫强敌高欢之后,乘胜追击,渡过黄河,为你赢下的一处宝贵遗产。 一把打开北齐江山之锁的金钥匙。 三十年前,高欢为了夺回这把金钥匙,把自己活活累死在玉璧城下,他很清楚,这里,是高家王朝的命门。 只可惜,父亲宇文泰后期,忙于内政改革,堂哥宇文护又没有这个军事战略眼光。西国虽有金钥匙在手,三十年来,也没能打开东国之门。 你看见,从河东出发,由汾河冲积平原而上,三百里后,便是重镇临汾。 若取得临汾,再北上五百里,便是北齐军事核心,高氏家族真正的老巢,晋阳。 你不打算在晋阳,这高家的主场,与高家的主力死战。 晋阳地势艰险,大规模军队无法拉开阵势施展,且有高家历代头目在那里经营了近五十年,如果贸然进犯,你心里,也没有胜算。 你的计划是,以河东为依托,围困临汾,吸引北齐皇帝高纬,一批一批地从晋阳派来援军,一口一口地将其吃掉。 吃得下就吃,吃不下就退回河东,金钥匙在手,你进退自如。 最后,如果时机成熟,一举攻克临汾。 届时,晋阳的力量也被削弱,攻城的困难,就会小得多。 这样,你才有胜算。 那好!就这么办! 十月,你以重兵十万,围困临汾。 你并没有亲临前线指挥,而是在临汾南边的汾曲驻跸,每天早上去临汾攻城现场看看,晚上又回来。 显然,你并没有要全力攻城的意思。 你的先锋部队,在五弟宇文宪的率领下,前出到了临汾北边的介休,在地形险要的雀鼠谷部署,等待伏击从晋阳过来的北齐援军,把他们一口一口地吃掉。 每天,你都翘首北望,期待着雀鼠谷那边,传来捷报。 然而,北方过来的,除了凄厉的风,一无所有。 难道,高纬看出了你的计谋? 你开始陷入自我怀疑。 如果,高纬不派援军过来,那你的计划就会落空。 为了避免空手而回的尴尬结局,你就只能强攻临汾,而临汾,又是一座出了名的坚城。古往今来,还没被强行攻陷过。你在这里跟临汾城就这么耗着,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要是真没什么好结果! 你想起了,一件事,让你脊背发凉,坐立不安。 要是真没什么好结果,你在在长安监国的好儿子宇文赟,会不会…… 这是你驻跸汾曲,不去前线的第二个原因,这里好歹离长安近些,万一有事,也方便立马飞奔回去。 首鼠两端,这是兵家大忌。 现在,你最担心的事,就是高纬,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你的这份进退两难的犹豫。 确实,当时在晋阳城外的祁连池,进行大规模围猎的高纬,看出了某种犹豫。 他看出了淑妃冯小怜心里的犹豫,他觉得,冯小怜在观望他高纬,到底算不算一个真男人,值不值得她,付出真心。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琵琶,抱着心爱的淑妃一起,跨上战马,风驰电掣,张弓搭箭,百发百中,其乐融融。 一路上都紧跟在高纬身后,看高纬射什么,他也就射什么的一个神箭手,也高兴坏了,他会得到事先约好的一笔不菲的赏钱,他那同样百发百中的父亲,戍守边疆几十年,杀敌无数,所得到的的赏钱,也不到他今天挣到的零头。 仰望着英姿飒爽的高纬,蜷缩在他怀里的冯小怜,如痴如醉。 那一刻的美好,无人忍心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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