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译说,其实他早就计划着要出巡,只是,他对朝中局势,一直不放心。 哦。你明白了,这言下之意是,你走了,他才放心。 嘿。你苦笑一声,摇摇头说,自己何德何能,让天元皇帝陛下,这么看得起。 那么…你又问郑译,自己走后,谁,最有可能,接任大前疑? 郑译说,设置包括大前疑在内的四大辅臣,本来就只是天元皇帝临时起意的无聊折腾,你也知道,在制度上,其实毫无意义。 所以,你走之后,恐怕不会再有,新任大前疑。 如果有的话,那也必定,是新贵司马消难而已。 即便司马消难不出任大前疑,皇帝也会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培养他,成为一股新的势力。 可是,司马消难并非关陇集团人士,而是来自已经亡国的北齐! 你表情严肃地,给出了这个重要的提醒。 正端着茶杯,专心地吹着茶沫的郑译,挑起眼睛,有意无意地瞟了瞟你。 那眼里若有若无的一丝寒光,让你警醒。 你才想起,刚刚那句话,你失言了。 和你对话的,不是皇帝,而是郑译。郑译并不需要你那个提醒。 你却需要另一个提醒:郑译,也不是关陇集团人士,他出身于关东豪门,荥阳郑氏,他的家乡,也在已经亡国的北齐! 若不是自宇文泰以来,西魏北周长期执行依赖关中陇西人士的用人政策,使得关陇集团,垄断军政大权,排挤外地人的话,以他郑译的才华,不必做皇帝的私人秘书,混个正儿八经的宰相当,本来,也不在话下。 所以,从在自身利益的立场出发,宇文赟若是要提拔司马消难,这样的局外人崛起。 同样作为局外人的郑译,乐观其成。 当然,他也不愿意,贸然加入司马消难的阵营,万一不成,也免得引火烧身。 毕竟,郑译也知道,那司马消难,普普通通的公子哥而已,并不是个多么有能力的人。 而你,通过与你多年来,在工作上的愉快合作,在斗争中的默契配合,郑译知道,你,上柱国、隋国公、大前疑、国丈杨坚,是个有本事、有能力、有办法、有谋略的人。 或许,凭着你和郑译,这份过硬的私人关系,你如果得势的话,也可能会忽略,郑译并非出身关陇集团的这个问题,你会带着他一起,平步青云。 也或许,你不会忽略…… 说不清。 所以,郑译在你,与新势力的代表司马消难之间,按兵不动,观望犹疑。 所以,你那句司马消难,不属于关陇集团的话,其实不该提及。 哎,转念一想,也不必过于在意。 你人都要走了,以后说不定也回不来了,还管宇文赟、郑译、司马消难他们,会搞什么把戏呢? 管他的。 况且,就算真到了关键时刻,郑译也应该知道,你和司马消难,谁更靠得住。 且不提,你的实际能力。 只说你给郑译的,总计得有千两黄金了。 司马消难呢,给过他一个子儿? 你相信,这些事,他郑译,掂量得清。 你们俩,接着又聊了几句,聊历史发展的规律,聊不争气的儿女,聊各自这些年的委屈,聊玄武池里的鱼……. 聊到实在聊不下去,郑译才告辞离去。 然后,你邀请的宾客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司马消难,最后一个到,大大咧咧地,空手到来,都没带个伴手礼。 他打拱手恭喜你,即将掌管扬州这样的繁华之地。 你也恭喜他,即将出任万人之上的大前疑。 他说呵呵呵,这多亏了你。 你说不不不,这都是圣意。 你看着他那一副脑肥肠满、轻佻浮夸的样子,感觉很难想象,这个人的先祖,居然是促使三国归一的乱世奸雄司马懿。 他妈的,这种人,都能混上去。 混不上去的,却是,有真本事的你。 什么世道。 菜也无味,酒也不美,歌也不好听,舞也不好看。草草收了这意义不大的答谢宴,你回到房里,闷头就想睡。 却,又睡不着。 五月的长安,天气就颇有些燠热,时至夏令,树的叶子,统统都绿成了黑色,在窗外摇曳,像是在看着你,可怜巴巴的辗转反侧,并以此为乐。 你烦闷地命令仆人,去把院子的大树,马上砍了。 令行禁止,你话音刚落,就拎起了斧子的仆人,刚走到门口,却被阻止。 阻止他的人,是你的夫人,独孤伽罗。 她只是冲那个仆人摆了摆手,就轻松地盖过了你的权威,然后她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到你身边来,轻声数落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是你的妻子。 可有时候,你觉得,她更像是,你的母亲。 尤其是眼下这种,孤独的你,感觉茫然无助的时候。 她轻声劝你说,阿坚,知足吧,受封为富甲天下的扬州总管,这世上有几个人,不会为此把酒言欢? 他说,其实啊,你志气太高了,可是高处不胜寒,想想你的岳父,本朝开国元勋独孤信,当年要是懂得这五个字的意思,恐怕,也能有机会,活到今天。 或许,也是夫人说的,这么个道理。 可是,你杨坚,是本朝虎将隋国公杨忠的儿子,你的人生起点,本来就很高,本来就已经不胜寒。 你杨坚,又是开国元勋卫国公独孤信的女婿,妻家给你带来了丰厚可观的人脉资源。 你又是明皇帝宇文毓的连襟,大家同情惨死的明皇帝,因此暗中支持,不愿意投靠宇文护的你。 你还是武皇帝宇文邕的密友兼能臣。 你更是天元皇帝宇文赟的辅臣兼老丈人。 这么多的身份加持,你杨坚,不应该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况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自幼,就不允许自己,在这个大风大浪的时代里,只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你的理想,是在一位明君手下,做一位贤臣,尽情施展才能,力助君王,中原争胜,直至青史留名,大功告成。 这样,大家才不会说你杨坚这辈子,靠的是父亲,靠的是岳父,靠的是夫人,靠的是女儿。 你不甘心。 所以,即便能出任扬州总管,对这个世界上,古往今来,活着的,死了的,甚至还没出生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差。 可对你而言,却只是一次倒退。在老之将至的时候,倒退到了人生起点的不远处,你这劳劳碌碌的大半辈子,似乎注定了,只是一场,意义不大的徘徊。 伽罗一直在对你说着些什么,你隔一会,说一个“嗯”,隔一会,说一个“好”,以此来表示,自己还在听她说。 其实,你没认真听,也没想别的什么。 你只是盯向窗外,目光呆滞。 窗外,还是那满树绿得发黑的树叶,没别的事。 那些树叶,突然颤动起来,却并没有起风。 你骤然警觉起来,环视四周,观察动静。 紧接着,脚下的地面,也配合着树叶,慢慢地颤动起来。 你听见了某种小块金属,密集、且有规律的撞击声,你很熟悉,那是禁军武士的明光铠,在奔跑中不可避免地发出的声音。 禁军武士? 刚刚还滔滔不绝开导你的伽罗,被吓得躲进你的怀里来,你却推开她,叫他赶紧叫醒五个儿子,看看能不能,从后门离开。 她问:“那你呢。” 你说:“我去前面看看。” 看看是不是,女婿在最后时刻反悔了,要你留下命来。 你深吸了一口气,再一下子吐出来,又扯了扯衣冠,忍住右脚的伤痛,保持端正的仪态,阔步走向前门,准备把这些只有天元皇帝,你的好女婿才能调动的禁军武士,大大方方地迎进来。 你刚刚就已经想好了。 该来的,总会来。 虽然,这,来的实在,也有些太快。 也罢,也罢,随他,随他。 “隋国公!”带队的禁军将领,向你施礼,然后语气铿锵地说:“奉旨,请隋国公,即刻动身,前往西郊行宫。” 西郊行宫? 白天的时候,郑译跟你说过,皇帝今晚在那里驻跸,所以,那里,是你的葬身之地? 是吗,还是问问清楚吧。 “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所谓何事?” 其实,你一问出口,就后悔了,禁军做事的纪律,你是知道的,他们只执行命令,不解释原因。 关于你的问题,他们的标准回答,应该是“不知!” 你后悔,问了也是白问,还让你临死前的仪态,白白减分。 却不曾想,那个禁军将领,这次竟然正面回答了你的问题。 他说:“侍疾!” 去伺候病人的意思。 “谁病了?”你又问。 这一次,你得到了禁军标准答案,“不知!” 怕是你的皇后女儿病了吧。 不然,谁用得着你,去侍疾? 既然如此的话,你又问禁军将领,可否带上夫人,一起去侍疾?这些家务事,她在场的话,更好。 禁军将领说:“旨意上,只说要召隋国公一人。” 你,一个笨手笨脚的大男人,能侍个什么疾? 怕是,去见最后一面,甚至去操办丧事了吧。 这是怎么了,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吗?听说你要去扬州,女儿还特意从宫里来信告诉你,扬州气候湿热,蚊虫多,要你注意。 可怜的女儿…… 七年来,从太子妃,到皇后,再到太上皇后,这看上去很美,可谁知道,苦命的女儿,她没有得过一天的宠,她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倒是你,这个当爹的,靠着她的凄苦,你在政治的牌桌上,不管怎么输,手里都还算有赌注。 她如果真的不在了,谁来保护,你这个注定落寞的家族? 这,本来该是你的责任,你不能,统统推给命数。 你这心里,透了顶的酸楚。 伽罗集齐了被叫醒的儿子们,勇、广、俊、秀、谅,一二三四五,再看看前门,却没有要杀你抓你的动静,便悄悄摸过来,站在你的身边,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没跟他们说,径直跟着禁军一起,坐上门外为你准备的小马车,走了。 蜷缩在小马车的黑色车厢里,听着车轮的由慢到快的枝丫声音,你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猜想,女儿突然死亡的原因。 是什么突发的急病?还是被女婿伤透了心? 还是得罪了女婿,被他动了极刑? 最后的这种猜测,让你伤心欲绝之余,又感到脊背发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此行,就是去给你女儿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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