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数语,慈父之心昭昭。 昌宗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的背脊便是一僵,气氛几乎瞬间就肃穆起来,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紧张粘稠起来。 张柬之回过身,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冷冷清清,严肃刻板。 “张大人,下官是刑部的白若,来问您的安。” 张柬之声音是淡淡的:“小侍郎,本府知道你。平了犬子闹下的祸事,还要多谢你。” 一句感谢里,一分真诚,九分警告。 侍郎的位子不算低,但在张家这样的庞然大物眼里,什么都不是。 白若四两拨千斤,顺手把话题扔给了从一进来脸色就不太好的张六爷:“当时下官乃是戴罪之身,真要说帮了大忙,还得是六爷。” 是啊,他亲手交出了调兵的虎符送张说走,却险些反过来死在张说剑下。 真是好大的恩情,好懂感恩的一家人。 张柬之这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不过是年轻小姑娘的一句话,平日里他听都懒得听,但在眼下这个情形上,他竟然打从心底里生出一分烦躁—— 他对不起张昌宗。 虽说从道义上讲,自己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但,他对不起张昌宗,对不起张六郎—— 他张家的六郎。 明明是最优秀的子弟,却永远无法认祖归宗。 昌宗眼里的期待随着他的沉默而一点一点消散了,仿佛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他的失望非常平静:“都是给陛下办事,谈不上谢不谢的。” 他耸了耸鼻尖,状似轻松地朝院子里扬了扬下巴:“……丞相这是在做什么?瞧着怪有趣的。” 白若感觉到,张昌宗在受委屈。 难以想象,张六爷还有脸上假装没事心里受委屈的一天。 简直心疼的要命。 张柬之沉默了一下,回身弯腰拿起一个小玩意儿,不过拇指大小,最上面已经打了孔,整块料子磨的光光滑滑,隐约有了雏形,像是个压腰的小珮。 这东西白若见过,就在刚刚——张说身上就有这么个小木雕,大唐一直都有个说法:父母亲手打磨的东西,带在孩子身上可以保平安。 张昌宗站在权势的顶端,穿着全天下只许他一人穿的羽衣,可当他看着那个小珮的时候,就像个可怜巴巴想咬一口糖的小孩子。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可他就是配不上。 张柬之把那东西拿了回去:“六郎见笑。” 昌宗低着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方,白若眼尖,这东西她在泉州地下的妖精洞见过,乃是一块沉水木—— 早在汉时就绝迹了,搁到现在,简直比金子还贵。 更难得的,是昌宗竟然知道堂堂宰相雕木头的小爱好,还千里迢迢亲自带了一块回来。 若是在地下时就买了,是不是在吴家决战时,也沾上了他的血呢? 张柬之接过沉水木看了看:“这太过贵重,于礼不合。” 昌宗坚持把它放进张柬之手里:“丞相收着吧,我……本府若是,也有一个父亲……” 他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但还是坚持说了:“本府若是也有一个父亲,应该就是您这个岁数。” 张柬之的眼神变的悠远起来,好像透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不,依你的岁数,你父亲要比我小一些。” 他眼风一扫,突然看向了在一旁皱眉思索的白若:“这小姑娘……” 白若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怎么刚才还是小侍郎,这会儿又成小姑娘了? 称呼改变,意味着身份的转换; 她并没有开口,那么一定是另外两个人的交谈更进一步,在她没有听出的玄机里交换了信息。 “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白若:“……” 昌宗愣了一下,眼里却随即浮上一层暖色,他听懂了—— 你带到我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呀,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不是良配。 白若正要开口玩笑几句,顺便再套个话,就见张柬之已经回了院子里,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走吧。张家的主事人在外面,以后就少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吧。” 昌宗没再说什么,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让白若先出去等着,说是忘了告诉张大丞相那木头要在水里泡泡才好,回去嘱咐一声。 这借口找的实在拙劣,白若回身探看的时候,发现张柬之已经回了屋子,昌宗站在外面,对着屋子行了一个礼。 不是很复杂的礼节,可是白若不认识。 两人一路往出走,各怀心思,都没有再说话。 但这方向…… 白若诧异地问道:“你要走了?” 昌宗颔首,从这条小路出去,应该是张府的后门。 他大张旗鼓地来,却要悄无声息地走? 就为了来送个小木方? 出了后门,是条小巷,估计这是平日里送蔬果进来的地方,人迹罕至,却已经有一辆低调的马车在外面等着了。 昌宗不愿再多说,只是居高临下地,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她一眼。 白若懂事地在自己嘴边做了个贴封条的动作:“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昌宗没动。 白若挑眉,试探地问道:“我……以后离你远点?” 满意点头,上车。 白若忍不住跟上两步,昌宗:“回去。” 白若:“干什么,耍完流氓就要跑?” 昌宗:“……” 她说的是在妖精洞下面那会儿,那时他没忍住……完了,不能细想! 马车飞速离开。 白若:“……该不好意思的是我吧,你跑什么……” 她正要回转,一眼瞥见外墙,却猛地站住了脚步! 就在张家的后门上,有一句话—— 刚才他们站在门里,因此才没有注意到门的这一边,四处没人的时候这么一看,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行血书,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的血写的,似乎是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已经呈现出了褐色,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刚刚写上的时候血液的浓重,甚至还淋漓地向下流淌。 字迹歪歪扭扭,像劣童的手笔—— “公主于地下不安。” 当今世上唯有一位公主,名唤李令月,封号太平。 时年三十有三,富贵已极。 如果她就是公主,那么地下的又是哪一位呢…… 初秋的风有些凉,擦着她的脊背划过; 阴冷的,就像是那些不知在何处窥探的视线; 让人悚然而栗。 “晋侍郎!你怎么在这儿!可让人好找!” 她被这热络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发现是那位热情的过分的管家,微微放下了心;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吴谅的缘故,她现在看着这些高门大院的管家,感觉各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管家站在门里,像是对外面这东西一无所觉。 “……六爷呢?不是刚才还跟您一块儿的么?”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若:“刚走。” 管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面色一瞬间就恢复正常了: “要开宴啦,王家的小公子到处找您,狄公子也问了好几回呢!快和我来吧!” 白若看他反应,大概真和这字没关系,但也没有加以提醒,只跟着他往回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快到宴席的时候,突然问道: “你家老爷身体不舒服?” 管家:“可不是么,所以今年都是少爷张罗着。不过我们少爷也真是一等一的好,面面俱到,真不愧是……” 白若打断了他的吹捧:“可这是丞相大人的寿宴,他总要露一面吧?” 管家:“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做寿却不出席? 白若眯了眯眼睛:“我刚来京城不久,不是很懂规矩——丞相大人的寿宴是年年都办么?” 管家倒是很实诚:“不,也要看今年京中平不平顺,您也知道,有时候时局不顺,谁也不敢大张旗鼓的热闹不是?” 时局平顺?有意思。 今年,可不是什么好年头。 🔒第七十二章 ◎“那是陛下的后宫啊”◎ 穿花拂柳地走了大约一刻钟, 终于走到了人声鼎沸的宴席处,管家非常晓事地将她安排在了男女眷的交界之地; 两边只隔着一道屏风,不远不近, 距离把握得刚刚好。 她这边将将坐下,周边的灯光便暗了下来, 一盏一盏的红灯笼亮起来,有些在仆从们的手里, 有些挂在灯架上,树梢上, 高矮不定, 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流落到了人间一样。 温馨而又宁静, 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光线集中的主位,却也能让人看清眼前的菜肴。如此贴心, 众权贵都低头小声称赞—— 白若心里却只有一句话:做作。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算长,但白若自认看人眼光毒辣,今日这布置绝非张说的风格: 调暗光线, 可以说是为了让主位更加突出, 但同时, 也可以让其他所有地方更加不惹人注意。 他在掩盖什么? 那边张说已经开了口:“各位大人。” 席间一静。 张说:“今日特意请各位来坐席, 其实是为了热闹热闹, 冲冲喜。” 众人议论纷纷,均以为是前段时间张说入狱, 张柬之要为独子冲冲晦气。 张说面上却流露出几分难过的神色:“实不相瞒, 家父打从上月起就得了急病, 太医诊了也不见好, 卧床不起, 正经要静养些时日。” 一时间惋惜声感叹声层出不穷, 白若八风不动,继续抬着筷子和盘子里那个死活夹不上来的小丸子作斗争: 开玩笑,张柬之卧床不起,下午她看见的是鬼喽? 张说:“各位大人不必忧心,既然来了张府,只管行宴。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张说。” 她好不容易把丸子夹进嘴里,一抬眼,看见在席面最高处坐着尊客的地方,武攸暨似笑非笑,薄唇微抿,身前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动过。 白若几乎是瞬间就明白张说的用意了。 在这么个武家李家闹翻天的节骨眼上,李显回京,张柬之又是当年先帝座下的重臣,张家几乎是被逼着走到了全天下的眼前,这队是站也得站,不站也得站。 但张家手里没有兵,李显最后的底牌也被翻出来上交了,这会儿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给李显撑腰—— 所以张柬之病了。 一病不起,朝中的事自然也就管不了了。 但到底是文臣之首,手底下的人不能不管。张说虽是独子,更兼年少有为,但他的嫌犯身份刚刚择干净,此时站出来未免太过乍眼—— 私底下给各位附庸送信也一定会被武家的探子拦下,要给这些人“开会”,唯有办一场“寿宴”: 既能借这个机会把张柬之的病宣告天下,也能让手底下的人看见:张家没有倒,只是暂时隐退了,在这期间,有任何事,仍然可以找张说张道济,一切行动,听小主子的安排。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9 首页 上一页 65 66 67 68 69 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