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是何镂。 谢敛有些意外,但又不算太过于意外。有章四郎在,他不愿此时路面。而又恰因为章四郎在,他即便不出面,宋矜也不会有事。 比起他,章向文才更像一个好归宿。 性情温和热闹,家世清贵干净,永远能毫无顾忌地纵性而为。 “何大人断案的功夫一般,听墙角的本事倒不错。”章四郎讥讽道,毫不遮掩自己的恼怒与鄙夷,“如此小人行径,还只有何大人做得出来。” 何镂落汤鸡似的,从暗处走出来,竟然没回嘴。 他脸色惨白,走路的姿势也十分狼狈,衣摆淅淅沥沥落下血水,明显是刚刚受过刑便出来了。藏在冰冷漆黑的树下这么久,也不知道想什么,又在等什么。 谢敛望着何镂眸色渐深,略有所思。 外头的何镂往前走来,沉着脸,盯着宋矜,“为了谢敛,你就甘心做到这种地步?今日他是让我被虢职,我认了,来日……” 何镂的气势有些凶。 但还有些说不出来的落魄狼狈,愤懑不解。 章四郎打断他,“这是谢敛的事,你找宋娘子做甚。” 说完便起身上前,伸手勾住何镂的脖子,径直扯着何镂转了头,“少发点疯,可别怪我明日上了朝,再将你参一本……别说你干爹,亲爹都救不了你。” 何镂被气得不吭声,由着章向文扯走,闷头淋雨。 宋矜没搭理这两人。 时间紧急,她自己又不太会梳妆,恐怕等会再折腾一会天就要亮了。 她疾步上前,抬手轻轻推开驿站虚掩着的门。 院内点着灯笼,柔和光晕倒映在积水上。 谢敛抱着一把伞,却并未撑开。他浑身被雨淋透了,有些晦涩地看向她,目光里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原本以为,她再次来见他时,必然是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当然也能妆容精巧,体体面面地来见他,不再像是这几天这么狼狈。 但此刻她浑身湿透,委实有些丢人。 “我……”宋矜有些局促,她抿了抿唇,只好开口解释,“我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你等一等我……” 谢敛没有说话,似乎就是听她解释。 但宋矜早就察觉到不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大满意于他的平静。心口猛地跳动一下,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她忽然轻声问:“谢大人,你怎么不撑伞?” 她耍了个不太高明的小把戏。 换了个话题,将问题再次丢给了谢敛。宋矜顿时松了口气,脚步轻盈地走了进去,又故意提醒他,“谢大人,撑开伞吧。” 对方背着光,宋矜看不太清他的面色。 只觉得他今早骗人,又不爱做声。 待凑近了些,她才察觉到谢敛周身气场不太对。 他或许是听到了章向文的话,宋矜默默想。但她又很清楚,谢敛不会提这件事,更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但她还是有些心虚。 何况,她还故意这样促狭。 果然,眼前的人十分平静,不见半分介怀。他撑开了伞,将伞举到了她头顶,缓了一会才慢慢朝屋内走去,一面解释,“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又是才下的雨。” 原来他是带伞来接她,宋矜更心虚了几分。 青年身形如松似鹤,影影绰绰时更见骨相清绝,灯影下姿态从容。宋矜在檐下拧干裙裾的水,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解释一下刚刚的事情。 但谢敛先她一步开口。 “我去给你烧水,先进去换干衣裳。”他交代了一句,竟然带着沉重的镣枷,转而慢慢朝着厨房走去了。 宋矜呆呆立在门口,一时间有些后悔,还有些心虚。 她有些着急,连忙要去阻拦他。 外头却再度响起马蹄声,是落后的拉货马车到了,打断了她的脚步。 门外有熟悉的身影挤进来,矮胖的蔡嬷嬷撑开伞,急急忙忙朝她走来,“怎么淋了雨,娘子可真是一日不让人省心。” “蔡嬷嬷?”宋矜一惊。 她没有让蔡嬷嬷来,但她跟着来时的货车……宋矜陡然醒悟过来,蔡嬷嬷竟然藏在了拉货的马车内,直接偷跑过来找她了! 此时城门关了,她让人回去都有些来不及。 “去梳妆。”蔡嬷嬷瞪了她一眼,怀里还抱着不少东西,却又欣慰地弯了弯眉眼,“从前当着夫人的面不敢说,今日可算是僭越一回。娘子是我一手养大的,跟亲闺女不差什么,倒是还亲厚些。” 宋矜看着熟悉的蔡嬷嬷,心里陡然有些酸涩,全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跟来。 当然不是难过,而是感动。 “是夫人给娘子准备的嫁衣,绣娘准备了两年,盖头是夫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蔡嬷嬷爱说话,一时间冷清的驿站就热闹起来,带着宋矜进了房内,“老奴年轻时当过梳头丫鬟,手艺么也不错。虽然仓促了些,东西却都是好东西,都是老爷夫人自娘子幼时,就一件一件置办的。” 宋矜被蔡嬷嬷按在桌前,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连日奔波,她面色确实有些憔悴。 湿衣裳被蔡嬷嬷脱了,又脱下干衣裳披在她身上。宋矜坐在椅子上,乖觉地看蔡嬷嬷整理嫁衣簪钗,这些东西都十分精致,从前在家也没见过。 她甚至都不知道,父母都悄悄提前准备好了。 记忆里,父母是更愿意养着她的。 毕竟她幼时病得太厉害了,有时候病到意识模糊。加上她的心病,那时甚至难以见人,家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放到陌生人家中去。 宋矜有些愣怔,阿娘竟然愿意由着她,跟着谢敛一路奔波。 她察觉出丝古怪,却又想不太明白…… 门外响起敲窗声。 谢敛的嗓音不疾不徐,与她说道:“热水在门外。洗过换上干衣裳,将头发擦干些。” 宋矜看着窗上的一道影子,便不去想了。 蔡嬷嬷却先一步出门,与谢敛道过谢,将水提了进来。她一面说着话,一面麻利地将水兑好了,让宋矜过来用热水擦洗一遍。 又是风吹又是雨大。 热水浇过指尖,宋矜都有些不真切,恨不得将人埋进热水里去。她泡在水里,蔡嬷嬷在她背后舀水淋下去,肌肤因为暖意轻轻战栗,宋矜觉得疲倦到了极点。 “谢大人不像是那些假迂腐的读书人,看着可靠……” “明日还要赶路,娘子又向来病弱,谢大人也伤得厉害,夜里莫要乱来……” “……成了亲,要温婉顺从些郎君,小孩脾气却还是要收一收……自然,在嬷嬷跟前顽皮些不碍事……” “……娘子……” 宋矜是被蔡嬷嬷拎着脖子喊醒的。 她陡然醒过神来,却见自己迷迷糊糊,已经听话地任由蔡嬷嬷摆弄,已经穿好了绯红的嫁衣。衣摆上绣着精巧的并蒂莲、双鸳鸯、金凤凰,细细密密缝着色泽莹润的东珠,在灯下光华熠熠。 胸前垂着的霞帔精巧满绣,本就巧夺天工。又在上头以各色金玉做花簇瑞鸟,绣了琳琅满目。哪怕是在昏暗的房间内,都璀璨得宋矜微微一愣,提起赤金累丝的霞帔坠子,小心翼翼摆好。 “醒了?” “还有两根簪子就好了。” 蔡嬷嬷说着,便收回了手。 用手托起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捏着笔,用胭脂在她额心花了朵花钿,这才满意地盖上了盖头。 “阿嬷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宋矜倒是想说,她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但此时天色恐怕已经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也容不得磨蹭下去,只好胡乱点头糊弄道:“知道的。” 蔡嬷嬷又瞪了她一眼,笑了。 宋矜不明所以,却已经被盖住乐视线,由蔡嬷嬷牵着出门。 木门咯吱一声,屋外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雨声潇潇,她站在黑暗的雨幕前,感知着陌生的地方,陡然间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一下子紧张起来。 手也被蔡嬷嬷松开。 宋矜有些不安,伸手要去拉,蔡嬷嬷却往前走去了。她盖着盖头,无法追上去,只好立在廊下默默等待,心里却越发焦灼起来。 直到此刻,她才有了真实感。 她竟然要嫁给谢敛,还是再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宋矜心乱如麻,一时间有些怕,又有些隐秘的好奇感。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见蔡嬷嬷和谢敛说了两句什么,但夹杂在嘈杂风雨声中,她却听不清。 霎时间,她心口的好奇如被猫儿挠。 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好奇和紧张紧紧扼住她胸口,连呼吸都透着焦灼。宋矜垂下眼,想到夫妻间的亲密,又不知不觉感到恐惧…… 她越想,呼吸就越是沉重。 风一阵一阵吹,她连指尖都冷得透出麻意来,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阴影下。 过了片刻,又脚步声徐徐靠近。 不知为何,她几乎立刻就听了出来,这就是谢敛的脚步声。只有他行走时,这般如丈量过的从容不迫,比世家大族还要克己复礼。 “宋娘子。” 这声音于她而言,如从云端传来。 但嗓音温和,带着几分有意的安抚,仿佛对方看出了她的紧张。 宋矜的意识慢慢回笼,她在盖头底下眨了一下眼。因为紧张,她的嗓子没能发声,就默默地往前尝试着走了一步,这才缓过来气。 裙幅微动,她浑身珠翠叮咚,与雨声齐鸣。 她眼前伸来一只手。 是蔡嬷嬷的,宋矜牵着蔡嬷嬷,避开谢敛走入房间。 这房内的灯光要亮些,宋矜又恍惚一阵。 她坐在铺好的床榻上,有些局促。但很快,蔡嬷嬷的脚步声便退了出去,宋矜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因为谢敛应该在房间内。 只有她,和谢敛。 宋矜是怕和人接近的,尤其是男子。 平日被别的原因分走注意力的时候,她对熟悉的人不太明显。 但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这上头。 谢敛坐在她身侧,隔得并不近。 这令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但对方也没有别的动作,甚至连话都没有说。隔着盖头,她只能瞧见他搭在膝上的一只手,修长指骨上伤痕斑驳,仍旧很清雅。 此刻,骨节处微微泛白。 修长如玉的腕骨往下,手背微微泛起淡青的脉络,灯光下有些别样的意味。 “宋娘子,你若还是害怕……”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什么经世致用的策论,缓缓地说,“恕我冒昧,只将你的盖头掀开,礼成便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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