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不做声。 谢敛很快为她梳好头发,径直取下那支蜻蜓钗,为她簪上。 颤枝微晃,玉做的蜻蜓如同振翅,活了似的。 宋矜蓦然想起那个梦境。 梦里的她年少时见过谢敛。 她发髻间停着只蜻蜓,年少的谢敛当真抬手,为她暂且留住蜻蜓。在梦里有些不谙世事的快乐,此时想起来,她心情却有些复杂。 谢敛年少失怙, 她若是当真那么早就认识他,就好了。 “好了。”谢敛为她插了簪子,竟有些熟稔的利落,又交代,“先喝了粥,今日先不要出来吹风,我已经让田二郎帮忙请大夫去了。” 宋矜点点头。 她确实有点发烧了,但应该不严重。 宋矜病惯了,没太把这当回事儿。 反倒是想起那个梦,觉得有些感伤,谢敛年少时必然很不容易。 谢敛见她蔫蔫的,越发有些担心。 饶是赴任岭南的官员,也多有因为水土不服,而死在任上的。而宋矜本就体弱多病,即便是不犯病,都足够令人不安。 他略作思忖,起身出去。 蔡嬷嬷仍在外间收拾行礼,谢敛于是问道:“沅娘往日,也这么容易发热?” “娘子体弱。”蔡嬷嬷下意识就说,随即仿佛意识到什么,又是一通倒苦水,“往往一场小病在她身上,便浑身骨头都疼,缠绵许久不见好。” 谢敛心知蔡嬷嬷说得不错。 体弱多病的人受不得半分折腾,一点小病反应都极大。 他蹙了蹙眉,眸色越发漆黑深沉。 外间的吵闹声大了起来。 王伯抄着手,急急忙忙进来说道:“郎君,外头……外头那辆马车里的贵人,说是……是您必然会想见他的,说贵人姓曹。” 曹是个寻常的姓氏。 但对于岭南人来说,却无人不知。 如今岭南的节度使,名叫曹寿。 当年太祖皇帝开天下,分封了一些有功的将领为节度使,拉拢一些当地豪强也分封了节度使,导致偏远的位置有许多小节度使。 但这么多年过去,天高皇帝远。 小的节度使彼此吞并,便有人羽翼逐渐丰满起来,其中最为强大的便是曹寿。 他治下有多个州城,成了名副其实的“岭南”一带节度使。 谢敛朝外看了眼,点头道:“好。” 相比于他的冷淡,屋内所有人都因为曹这个姓氏,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谁都知道,谢敛曾是天子重臣。 谢敛年初进的几则谏言,引得各路节度使大骂,却也因此更得重用,被人骂做奸佞。 这事儿闹得也大,众人几乎都有所耳闻。 但怎么也没料到,曹寿亲自来了。 屋外一行人气势凛然,纷纷簇拥着中间的中年人,十分警惕。 谢敛的目光落在中年人身上,他穿着件联珠纹绛色衫子,白胖脸,下垂眼,脸上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像是个富贵闲人。 “曹都督。”谢敛只道。 曹寿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径直走过来,“闻名不如一见,谢大人。” 别人喊谢大人、谢侍郎,总有些阴阳怪气的味儿。 但或是曹寿生得喜感,这话显得随心。 谢敛眸色平静,立在冷白的晨光中。 曹寿略想了想,只和谢敛说道:“岭南的风物如何,想必谢大人还没来及细看。马上就是端午了,到时候有龙舟赛,不如一道去瞧瞧?” 这话一出,曹寿的侍从都疑惑看他。 岭南节度使,说句土皇帝都不为过,来见谢敛一个罪臣就够掉份儿了。 屈尊和谢敛说话,竟然好声好气相邀。 若是邀什么名士,还算是风雅,邀请一个被追杀得灰头土脸的罪臣,说出去都令人费解。 谢敛眉间微蹙,不置可否。 曹寿却看向远处,年迈的妇人正在收拾行李。 听闻谢敛出城时,狱卒早已准备好了磨亮的刀,准备砍下他的头颅去换赏钱。 偏偏宋阁老的女儿,当众公布了亲事,下嫁给了谢敛。 一路随行,千难万难。 才勉强死里逃生,顺利到了岭南。 “听闻夫人多病。”曹寿打量破败的、刚刚支起来的棚屋,终于收回目光,“一过端午,岭南的毒虫毒蛇可不少,靠近山野的位置,京都来的女郎怕是受不太住,还是城中要好上一些。” 在此之前,曹寿其实和谢敛没有交集。 也不知谢敛人品。 但即便传闻将他传得如何冷血狠辣、疯狂古怪,但新政的件件桩桩,都是能落实到千年万年的百姓身上的大好事。 可惜天下读书人太少,庶民看不懂冰冷律法背后的温度。 也可惜读书人不敢得罪显贵,大多装作看不懂。 何况,宋家那位娘子敢下嫁……恐怕也是信得过谢敛人品。既然谢敛人品信得过,那他就是再慎独克己,总不能眼见着夫人受罪吧? “何况林间的瘴雾,便是牛羊误入了……不过三五日,就是找出来也气息奄奄了。”曹寿补充道。 眼前的青年本没什么表情。 听到这句话时,漆黑的眸子终于起了波澜,掀起眼帘朝他看来。 曹寿顿时饶有趣味。 他不由打量起谢敛来,如许多人一样,他也不能免俗地好奇谢敛。 在谢敛将江陵一带水匪涉及人口贩卖案的线索送到他手上来那一刻,他对谢敛的好奇到了顶峰。按说,谢敛出仕即巅峰,活该和那些高贵翰林一样,两眼空空纸上谈兵。 但他还偏不,新政针砭时弊到令人拍案。 就是流放,死里逃生之余,还能注意到民生疾苦加以解决。 “岭南的百姓,更苦几分啊。”曹寿状似只是信口感叹,目光看向深深的林木,荒瘠满是野草的山地,“这些苦,没人能分担,只能忍着。” 谢敛沉默片刻。 他撩起眼帘,眸色凌冽:“不必等到端午,愿闻其详。” 和聪明人说话很省事儿。 曹寿险些咧嘴笑了,但他还是勉强端了端,说道:“那择日不如撞日,带谢大人瞧瞧岭南风物,算是尽我地主之谊。” 谢敛只是点头,应好。 他仍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仪态端正内敛,令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起身进去更衣时,王伯和蔡嬷嬷面面相觑。 最终蔡嬷嬷先一步回过神,正要冲进去,与宋矜说这件事。却见谢敛并未先更衣,反而先去找了宋矜,年少的夫妻絮絮说着话。 即便隔得远,也是有商有量的模样。 谢敛听她说完了话,似乎一一应喏,又抬袖为她揩掉唇边的药渍。 蔡嬷嬷只好收回目光和步子,继续听王伯焦灼地碎碎念。 岭南节度使曹寿,祖上往上数几辈,那是和太祖皇帝一起开国的大功臣。岭南这么大个地方,这么些年下来,全都成了曹寿一个人的地界儿。 别说是土皇帝了。 就是真摇旗一喊,远在京都的天子也管不着。 若是曹寿记恨谢敛,就是当众让人杀了谢敛,掉个头出去,大家也只会绘声绘色地讲述一出,谢敛如何短短一日内当场暴毙到入土为安。 但顷刻间,谢敛已经换了身衣裳。 靛青的直裰被叠得很平整,他本就肩背极其笔直挺拔,行走间便如一截苍劲的松枝,风骨凛然。 谢敛回头,交代了王伯一句:“我晚间会回来。” 便撩起衣摆,上了曹寿的马车。 马车辚辚而去,扬尘漫天。 蔡嬷嬷听着王伯绘声绘色地说着,岭南节度使曹寿何许人也,终于忍不住焦灼。她双手一拍,便起身去找宋矜,生怕谢敛出个好歹。 若是谢敛真死了。 她家娘子守了寡也罢,可回京都难呀! 宋矜早听见了外头的喧哗。 她不过是吹了风,有些风热。但蔡嬷嬷怕她水土不服,十分谨慎,又有意在谢敛跟前渲染,才闹得她好似起不了身似的。 此时谢敛走了,她也懒得躺了。 “无妨。”宋矜靠坐着,眸底透出几分光彩,“若是曹都督要杀谢先生,何必亲自前来……岂不会落了口实?反正不需要他亲自沾血。” 蔡嬷嬷觉得宋矜说得有理。 但自家小娘子读了书,又聪慧,就是哄骗人的时候都是有理的。 她狐疑看着宋矜,问道:“可老王说,谢郎君跟曹都督有过节……” 宋矜只是笑,全然是不担心的模样。 “哪有那么多过节,不过是朝中利益权衡罢了。”宋矜正了色,又吃了颗谢敛留下的蜜饯,“阿嬷,这心你操什么,自有谢先生自己去苦恼。” 蔡嬷嬷咋舌,盯着宋矜半晌没回神。 记忆里又怯又愁的小姑娘,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似的。 别人长大好似多了许多烦恼,可令人欣慰的是,眼前的沅娘却眉眼含着温和的笑意,分明坚强从容了许多。 “可,可曹都督来请谢郎君做什么?”蔡嬷嬷嘀咕。 她惯来是有些啰嗦的,此时见宋矜一副不伤心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头疼,只觉得她实在是不开窍。 蔡嬷嬷伸手,一戳她的额头。 “自家夫君辛苦奔前程,倒是半点没做娘子的自觉。” 如此说着,蔡嬷嬷不由苦恼起来。 分明瞧着,两人是彼此相敬如宾的……但若是仔细些看,反倒又觉得太过于相敬如冰了些,莫不是谢敛这个时候了,还想赶走她家娘子? 若是这样,谢敛也太可恨了些。 她家娘子得多委屈!
第46章 帝乡遥五 宋矜并不担心谢敛。 如今想来, 昨夜屯吏请谢敛走一趟,多半也是曹寿的意思。 贵为节度使,被拒绝了一遭。 不仅不生气, 反隔天一大早就登门拜访,生怕错过了谢敛。姿态摆得这般低, 多半是有求于谢敛, 估计还有求不小。 所以, 这不是坏事。 反而是谢敛眼前最大的机遇。 “阿嬷, 行李不必捡出来了。”宋矜默默想着, 又往外看了看,不觉间松了很大一口气,“将马车修一修吧, 或许晚间要用。” 蔡嬷嬷不明所以,“若不捡出来,恐怕没法子落脚呢。” 女郎微微一笑, 有点撒娇似的,“你听我的就好。” 其实蔡嬷嬷习惯了听宋矜的。 自家娘子会读书又会识字,最是聪慧机敏。总归听她的, 不会出错,多问反而又要嫌她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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