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姜桃在世罕见, 别说实物少有人见过,就连中原的医书异志上都不多见, 若非如此,伊南也不会特意提醒。 他们都是大魏人,自然不会知道其与何物相冲,而兰草又是香囊中的常客,可不就容易撞上吗? 她反而该庆幸,要是今日照水没有佩戴一个这样的香囊,恐怕他们也不会知道二者相配有毒这一茬。 如有人得知后暗加发挥,那才是真的危险。 窗门一开,冬日里的寒风就吹进来,呼呼大作,金炉中烧得正旺的炭火也悄然消沉了。 朱缨现在没心思计较热还是冷,左右就算殿中再暖和,她的指尖也寒凉多时了。 大魏中人,怎么会和突厥扯上关系?究竟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勾结外敌、出卖家国,这股势力的布局到了哪里?会不会…… 会不会已经深入朝廷,潜伏到了她面前? 心中有诸多疑问,可怕的是她竟全然不知答案,也无从下手。 这种被动的感觉,实在糟糕。 她不能把赌注全都压在伊南身上,毕竟那也是突厥人,必须靠自己才行。 “派人去羌州、肃州、青州暗中探查,一月之内,朕要得到北地清白的证明。” 大魏与突厥接壤地域甚广,边疆北地有三州直接与之相连,若有勾结往来,便是此三地嫌疑最大。 谢韫道:“郑岐查过东北一带,对那里比较熟悉,不如再让他去一次。” 查这种事耽搁不得,速度要快,有渐台的人手相助自然好。 不过她却不这样打算:“不必了。先前才去过,还不是一样没能发现端倪,到头来竟要突厥人来告知。” 朱缨心中太乱,话出口才发现自己语气不善。 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她微微懊恼,后知后觉望向谢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样说。 谢韫明白她现在的心情,自然不会介意什么,暗暗叹了口气。 他没有强求,自觉退了一步,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你安排就好。” 那阵不安和焦虑着实难以压抑。朱缨点头,一遍遍在心中默念,不许慌,不许乱。 - “陛下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连督帅都被斥了。” 出了殿,照雪依然摸不到头脑,小声道:“还有渐台,若在从前,陛下绝不会那样说的。” 渐台是督帅一手培植出来的,办事一向得力,郑岐更是备受看重的部下。 现在只知大魏出了内奸,东北不一定有问题,怎就能确认是渐台探查无果而迁怒呢? 看来陛下这次是真的气狠了。 “你也说了,是‘在从前’。陛下已经登基,不似在军营那样无忧无虑了。” 照水同样感到莫名,但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便也觉得不难理解了。“治国与打仗不同,政事繁杂,我们做臣子的尚且吃不消,何况是陛下。如今又出了内奸,陛下情绪激愤,一时难已自控说些气话也是有的。” 照雪颇觉信服,心下安定之余还是有些担忧。 自古帝王总是猜忌多疑,陛下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就怕无形中依旧会被影响一二。 督帅有要事,此刻已然出宫,但愿他懂得陛下,没有把那番话放在心上。 二人相伴多年,可莫要生出隔阂来。 宫人出来禀报:“陛下命北司提绿瑚过来,已经传令去通知苏大人了。” 国事当前,她们本以为陛下想着内奸,今日定没有心力处理绿瑚的事了,没想到还是下了令要见。 一国帝王固然顶顶尊贵,却也实在是最忙碌、最无暇喘息的位置了。 照雪轻叹,回道:“知道了。” - 一路从诏狱押到承明殿,绿瑚双眼空洞坐在地上,依然是那副疯癫的模样。 不过与上次见到时的模样相比明显消瘦了太多,宽大囚服下露出的手嶙峋如鸡爪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周岚月说得不错,她一心求死,是真的没有生的欲望了。 朱缨坐直身体,语气如常道:“绿瑚姑姑,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肯说吗?” 调查国母死因不是小事,何况还与先前的劣币遗案有关。 在内奸之事有下落之前,她不会草率将之搁置。 形容枯槁的妇人无动于衷,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绿瑚的反应在朱缨意料之中,可朱缨不相信,不相信她是真的疯。 她在诏狱关了那么久,期间甚至由御医诊过脉,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切正常。 朱缨的直觉很强烈,她并非身患疯癫,只是伪装成这副模样,想要避祸罢了。 同样的道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朕明白姑姑的顾虑,无非是担心说出真相后亲族受牵连,满门都不得安宁。” 朱缨敢这样说是有理由的。 据先前的调查,绿瑚家中亲眷与她关系无不生疏,她现在已经不畏惧死,若真的不在乎族人,大可悉数招供后一死了之,也好求个解脱,现在却依然强撑着,不肯说出真相。 除了害怕株连亲族,朱缨想不出其他理由。 她沉下眼神,语气中不难听出惋惜和愤慨:“不过可惜了,是朕对不起姑姑。歹人心狠,若朕早有警觉,姑姑的亲眷也不会悉数殒命……那么小的孩子,他们竟也毫不手软。” 绿瑚的家人一直都由他们的人严加保护着,几波企图来灭口的人均未得手,什么时候死了? “他们”又是谁? 苏若胭受命押送囚犯过来,在一旁默默听着,感到疑惑又很快了然——陛下这是在攻心呢。 果然,话音一落,她看见绿瑚先是一僵,然后蓦地开始浑身颤抖,甚至难以接受地抱住自己的头,伏在地上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吼叫声。 “啊——” 依然癫狂,却又好像与之前有些不同了。 朱缨沉得住气,静静望着等着,等到嘶吼声音减弱,开口又添了一把火。 “姑姑与亲眷常年分居,想来他们并不清楚往事,奈何歹人一心灭口,生怕留下一点后患。他们这样对待姑姑,不惜屠尽姑姑全族,姑姑却为他们守口如瓶,这样当真值得吗?” “姑姑已存死志,若将真相带进坟墓,那歹人可就真要逍遥法外一辈子了,姑姑当真甘心吗?” 她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着书案站起,眸中光芒锐利,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诱导:“绿瑚姑姑,你难道不恨吗?何不招供出来,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麒麟金炉里声响噼啪,炭火燃烧出的暖意扩散,渐渐溢满整个大殿。 殿角几枝姜桃妖冶盛放,在热烘烘的环境里散放出浓郁的香气,无声飘进人鼻腔。 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绿瑚反应变得甚为激烈,向四周转头张望。 在目光锁定的那一刻,她瞳孔骤然放大,惊恐地抬起手指,正指着姜桃摆放的方向。 “姜、姜……啊——!” 她力气突然爆发,如疯了一样挣脱身后乾仪卫的控制,直直朝那瓶姜桃扑去! “啪——” 随着一声刺耳的重响,长颈白瓷花樽从高高的花桌上跌落,摔了个粉碎,连带里面装着的艳紫花朵也被损坏,与满地瓷片碎粉混在一起。 宫人纷纷惊呼。 苏若胭高喝:“抓住她!” 身穿囚服的女子处于失控之中,乾仪卫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制服。而她仍在挣扎,如同不知疲倦,口中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若胭担心她冲撞圣驾,提议道:“陛下,不若改日再行提审。” 绿瑚这副情况,明显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了,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朱缨同样没有法子,最后也只能松口,示意放人离开。 在众人即将退下时,她复又开口,补上对绿瑚的最后一番话。 “母后仁善,生前不曾亏待过宫中任何人,最后却被信任之人背叛。绿瑚姑姑真要偏帮歹人,使昔日旧主蒙冤吗?” 该说的她都说了,绿瑚啊绿瑚,你为何这样死脑筋呢? 殿门关上,朱缨重重叹了口气,以手扶住额头,好缓解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 是她过去造下的杀孽太重,所以上天都不愿帮衬一二吗?
第94章 圣心 她蓦地睁开眼, 逼自己收回这种彷徨失措的念头。 纵使天地不相助,也有她自己助自己。 朱缨从龙椅上站起身,径直走到那一滩狼藉面前,不顾裙裾垂地蹲下探出手指, 若有所思去触碰零落的瓷片和残花。 宫人过来想清扫干净, 见状慌忙提醒:“陛下, 当心伤了龙体……” 她摇了摇头, “刀剑弓枪都挨过,还怕这点碎瓷片子吗?” 拈起一片花瓣,浓重到刺鼻的花香冲进鼻子, 朱缨眉头皱得更深。 绿瑚为什么会忽然失控, 是不是这花有什么古怪?而且看她刚才的反应, 竟是知道这花的名字。 这样名贵的花不会流入民间, 既然绿瑚认得, 难不成曾经已在宫中出现过? 忍着打喷嚏的痒意, 她深深嗅了一口,静下心思忖间, 竟然从这香气中品出一丝久违的熟悉。 这味道…… 她莫名想起伊南的提醒:“姜桃与兰草一类相配有毒性。” 母后爱花, 兰草、茉莉、腊梅, 都是昔日坤宁宫经常用来插瓶观赏的。 心中有个猜测渐渐浮现, 虽然可能性不大,一旦成型也令人难以忽视。 朱缨打起精神, 下令道:“命内务司回查坤宁宫有无用过姜桃的记录,两日之内,朕要事无巨细的禀告。” - 夜已深, 圣上寝宫外却少见地点起一圈宫灯,照得方圆几里明亮如白昼, 好像在刻意迎接什么人一般,抑或说是等待。 地龙无声暖着整座宫殿,宽阔的白玉浴池里水汽萦绕。 女子散着墨发靠在池壁前,任由肩颈裸露在水面外,看上去情绪不高。 照雪从外面进来,见人还在池中泡着,柔声提醒道:“陛下,不如早些出来?水怕是要凉了。” 她心里有事,现在懈怠不想动弹,闷闷摇了头,“你们都下去。” 照雪没办法,只有带着侍候的宫人一同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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