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又说了会儿,顺道在楚惊春房里一道用了早膳,方起身离去。然而两人分别,也不过短暂的一会儿。 楚惊春与烟兰道:“代我去问问掌柜的,今日我往护国寺去,可否叫司予同行?” “司予姑娘想同您一起?”烟兰一直在门外守着,可也未必字字听得清晰。 “是我央求了她。” “啊?”烟兰惊诧道。以楚惊春的脾气,可不像是会与人说好话的样子。 “我得罪了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叫权贵了结,届时,也得有人为我收尸不是。” 烟兰脸色一僵,如被刺了痛脚,当即出门去与云娘言说。楚惊春说的不错,春和楼之人,确实不会给她收尸。那夜那场大火,便是如此。 不一会儿,烟兰便来回话:“掌柜的说了,姑娘想与谁同行都可,只记得早些回来就是。” 今日出门本就不在计划之内,近来也没得什么计划。既是主子都拿不准的主意,由得楚惊春去便是。 云娘和烟兰心底都清楚,得罪了公主殿下,楚惊春大约是活不长了。 活不长的人,想要蹦跶几番,便蹦跶吧! 司予自楚惊春房内离开,照旧寻着机会见一眼荷花姑娘。只是这一回,因着楚惊春提及那人,记忆里的惧意翻涌而来,将她湮没。不知怎的,她打开了手心的纸条,清楚地看见上头的字迹。 “备刀。” 司予只看了一眼便是猛地缩回了手,备刀?她要人备刀做什么,难道是要杀人?她要杀谁,可是要今日行事?既是要行事,为何又要她同行?是要她做个见证,还是要她一起握紧那把刀? 司予脑子里一团乱麻,忽然后悔极了,她为何要打开看见上面的字迹,如今知晓,偏又不能一问。且她知晓了又如何,难道此时反悔不与楚惊春同行? 思忖许久,司予才蓦地反应过来,她怕什么,已然是罪臣之后,终生不能逃离春和楼。 她死都不怕了,还怕这些。 司予如往常将纸条传递出去,至于再面对楚惊春,亦如往常。 两人坐着马车来到护国寺时,日头还未悬至头顶。楚惊春叫听双在后头与烟兰一道,而她推着司予走在前头。 走过拱桥与莲池,与漫长空旷的地界,待望见梵音殿前的三足香炉鼎,要迈上几十层台阶时,司予方从轮椅上起身。她接过听双递来的手杖,与楚惊春一道向上而行。 此番,两个丫头才算落在身后。 亦到此刻,楚惊春方才真正得了空,一面扶着司予,一面与她道:“不知你可看了那张纸条,今日有件事,还需你帮忙。” 司予怔了下,没提是否看过,小声反问:“何事?” “我有个仇人到了京城,我要去杀了他。” 司予赫然一惊,吓得紧攥着的手杖落了空,身子猛地一倾,险些坠下去。亏得楚惊春一直扶着她,方叫她稳了稳身形。 司予看过那张纸条,隐约猜到是要杀人,可她如何料想,楚惊春竟就这般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她要杀人,并且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司予竭力镇定片刻,方道:“轻白姑娘,你不怕……不怕我告发你吗?” 救下一条人命,或许也可算得上功劳一件。 楚惊春没有半分迟疑:“你不会,若我对你连这点事都不能信任,自一开始便不会请你帮忙。” 司予有这样的心气,她自小所受的教导,也不许她这般背叛人。尤其,她被人这样背叛过,最知这种情形有多残忍。诛心不过如是。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司予道。 “上过香,替我打掩护。” “好!”司予果断应下,“日后若有人问起,我便说我们一直在一起。” “多谢!” 楚惊春言罢,两人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绕过高大的三足鼎,来到梵音殿前。 司予撑着手杖,步调缓慢,楚惊春便也同她一起缓缓而行。或许是两道倩影惹得人们围观,亦或是司予一瘸一拐的模样叫人好奇,春风席卷而过,将两人面上的薄纱兜起。擦肩而过的人看清两人的面容,忽的停住步子。 “何小姐?” “司予?” 一男一女两道惊诧的声音同时响起,楚惊春回身望去,只见一位着碧绿春衫的俏丽女子同一位着碧青直裰的青年。女子衣衫华丽,发上朱钗亦可见几多贵重。倒是那青年,衣着朴素,腰带亦是素手编织,若非腰带上的玉扣非比寻常,只怕叫人当做了寻常公子。 楚惊春面露茫然,倒是迟一些回头的司予在看见两人时,仓皇后撤了半分。 曾经二品大员养在闺中的娇娇千金,一朝跌入春和楼,沦为千人枕万人尝的低贱女子,何曾想过,有一日会叫旧人认出。 唤她的女子瞥见司予的神色,亦是愣了愣。依着心底的打算,便是长街相遇,面对面走来,也要当做素不相识。偏就是这般遇着,下意识惊呼出声,没了余地。 司予同那女子不肯开口,楚惊春只得望向那青年,抬眸问道:“公子认识我?”
第28章 青年见她没有否认,丢却先前一分的不确信,朝她大步走来。 他双手一环,率先行礼道:“何小姐不认识我了,在下楚庭舟。”说着,见楚惊春眸间仍是懵懂,又道,“一年前,徐州,那间破庙。” 楚惊春拧眉竭力回想着,青年细细看着她的神色,又是补充:“那夜何小姐寄身于破庙,在下途经之时,何小姐还以为我是盗贼匪寇。” 楚惊春这才长长地“哦”一声:“原来是楚公子。”楚惊春忙的福了福身。 春风不停,立于楚庭舟身边的女子看清楚惊春的面容,惊异于上天竟造就了这样一张脸。又想她与身处春和楼的司予一道而来,两人又都戴着面纱。 忍不住小声问询:“你是……轻白姑娘?” 那夜在济世堂,躺在床上的女子便是戴着面纱,如今细细想着,二人的眉目应是一模一样。应是同一人。 楚惊春闻言,却似被戳了软肋一般,眼皮耷垂,声音也带了些颤意。 “是我。”楚惊春低低道,仿佛没勇气反问一句,你是谁? 倒是楚庭舟十分错愕,名满京城的轻白姑娘他虽是不曾见过,却也听说过一分。然而听说过,却是从不曾想到,轻白姑娘竟是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何小姐。 世事竟如此捉弄人。 楚庭舟歉意颔首:“小妹失言,还请何小姐勿怪。” “原是公子的妹妹。”楚惊春照旧与楚栖桐施礼,“楚小姐说的本是没错,我如今确是春和楼一名寻常的清倌儿。” 楚栖桐面色微僵,她长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所受的教导,便是女子应自尊自重。沦为清倌儿红倌儿的女子,或有几分不得已,可终是低贱。 可楚栖桐不曾料到,她最敬爱的兄长竟然识得楚惊春,且还是一早识得。 尤其忆起先前她与公主殿下,以身份威压,非要见着楚惊春一面,非要取下她的面纱。 如此行为,有兄长一声客气有礼的“何小姐”做衬,显得她实在无礼。 “抱歉。”楚栖桐垂下头,为的是曾经之事。 楚惊春无谓地摇摇头,随即看向楚庭舟,似是欲言又止。楚庭舟自然看穿她的眼色,当即抬手做出邀请:“何小姐这边请。” 两人当即走至一旁,余下楚栖桐与司予,两人侧身向背,谁都无法先开口问一声好。 司予没成想会遇见旧人,纵然算不得十分相熟,参加诗会或玩闹时,也可算作姊妹。大体都是京中娇养的千金,都是眼见着对方高昂着头,是矜贵得体的小姐。 可一人沦落,另一人不愿落井下石,却也不愿靠近。 如此两厢沉寂着,只觉得时日漫长,连那三足鼎上袅袅盘旋的烟雾都显得极是缓慢。 树影下,楚惊春再度福了福身,直接道:“楚公子,小女子原姓何一事,还请公子勿要告与他人。小女子如今只是个清倌儿,人人皆知我是春和楼的轻白姑娘,不知我也曾是正经人家的小姐。” 楚庭舟负手而立,他身为禁卫军副统领,端的是一身正气。虽入春和楼饮酒用饭,可却是从未叫过什么姑娘作陪。 遂道:“小姐亦是身不由己,何必妄自菲薄。只是,在下隐约记得小姐入京是要告御状为令尊伸冤,如今,可是结果不利?” 当时听得一耳,倒也想过替她查问一二。可到底只见了一面,后头公务繁忙,搁置脑后便也忘了。 楚惊春抿了抿唇,眼睫垂下,愈是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我……”她嗓音微哑,“我不想再提,也请公子一并忘了吧!” “好。”楚庭舟应下。心知那桩冤案应是没了指望,否则一个官家小姐又怎会沦落至此。 “楚公子,告辞。” 楚惊春没有多言,回至司予身边,照旧搀着她,两人缓慢地往梵音殿挪去。 幸而也没得几步路,只是梵音殿门槛极高,楚惊春迈过自然不成问题,到了司予,少不得将半身的力道压在楚惊春身上,而她自个抬起那条折了的腿,艰难地迈过。 这一幕,自然也落在身后楚家兄妹眼里。心底不由得,都泛起些同情。 世上原本多得是可怜人唏嘘事,可若是那人原本如自己一般幸福无忧的活着,结果沦落至此,才尤其叫人心生惋惜。 如那花朵万千,你见时,已然衰败零落碾成泥,也没得几分可惜。可若是你见过她盛放,再落得那般凄惨,可不得落下一声叹。 楚栖桐方才与司予待了好一会儿,两人皆是无言,这会儿也顾不得有关楚惊春的些许疑问,转过身就叹了好几声。 “哥哥,你还记得司予吗?”楚栖桐一面向下走,一面侧身看向楚庭舟。 楚庭舟不大专注女子们的事,却也知道司大人被流放,方才楚栖桐唤那一声司予,想是也如何小姐一般沦落至春和楼。 “有些印象。”楚庭舟道。 “她父亲被流放后,她便到了春和楼,是个红倌儿。”楚栖桐满面可惜,“从前我们还坐在一起说过话,现在她竟落得这般境地。” 楚栖桐想起司予那一瘸一拐的样子,就觉得心口堵得慌。仿佛眼前繁华俱是幻影,说不准终有一日,她也会落得那般下场。 楚庭舟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她确然是可怜,受司大人牵连至此。是以,父亲从来教导我们,要立身为正心怀坦荡,不止为自己,也是为了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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