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春和楼一时没有主事之人,两个小厮只得说与阿涧听。阿涧一心为她做事,自然不管不顾冲了过去。 烟兰小心瞧着楚惊春的脸色,心下十分明了,阿涧于楚惊春而言,是大大的不同。 遂赶紧道:“奴婢这便去罚了那两个,半点不知轻重。” “回来!”楚惊春道,“罚他们做什么?若是遇事不知通报才是该罚,这事若说不妥,乃是阿涧没有轻重。” 烟兰嘴角微抽,只得小心退了出去。 天色将暗时,躺在床上的阿涧方才醒来,只看一眼床边装饰,阿涧便要挣扎着起身。楚惊春动作更快一步,单手摁住他的肩,一面沉声开口。 “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阿涧听得楚惊春语气中的不悦,小心看向端坐在身边的女子。她眉眼低垂,薄唇微抿,是鲜有的将不悦写在脸上。 可他仍是懵懂:“属下,属下不知做错了什么?” 他自认尽了全力,救下鱼露,并将她妥善安置。 赶忙又道:“属下来不及将鱼露姑娘带回,救下后将她安置在一间偏僻的客栈里,主子,您看可要将她带回?” “阿涧。” 楚惊春终于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子,面无血色,眼底精气神倒是强打了八分。 “我费心培养你,叫你做我的手下,便是要你为这样的小事送命?” 楚惊春徐徐道:“若你身上无伤,自信轻易能将人救下也无妨。但若以你自己为代价,不值得。” “……属下明白。” 诚然,也不是十分明白。 楚惊春瞥了他一眼,也懒得继续解释,只道:“只此一次。” 阿涧躺在床上迷糊懵懂,若是平常,或许也该转过弯来明白楚惊春之意。奈何,大抵是失血过多,直至楚惊春离去,烟兰走来问他具体将鱼露安置在何处,他仍有些混沌。 末了,只得抓住烟兰追问:“主子是怪我不惜命?” 烟兰方才就一直在外间候着,将楚惊春的话听得清晰。遂懒懒点了点头,“是呀。” “可是,注意鱼露的动向,并适时保护她,这本就是主子的命令。”阿涧深刻牢记最初楚惊春所说,断不可办事不力,要全力而为。 烟兰见他拧着,不由道:“方才掌柜的不是说了吗?你有能力救下她,那就救,没能力就不该勉强。” “可是,主子特意叮嘱要保护鱼露姑娘,定是拿她有用。若是鱼露死了,岂非坏了主子大计。” “哎……”烟兰长叹一声,无奈扶额,“你这个脑子不会转弯还是怎么?真是个蠢蛋一般,掌柜的自打看见你一身伤,半个字没提鱼露,可见鱼露有什么要紧,你保重自己才是真的。” 说着,见阿涧又要张口说些有的没的,忙道:“我知道,你自然是事事为她考虑,可正是为她考虑,才更要护住自己。” “你没了,谁保护她?” 一句话,骤然叫阿涧彻底清醒过来。他神思不清的一心只想着要为她做事,不管什么事都要拼尽全力,却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除非是她性命堪忧,是她说了必须如何,旁的,都不值得他拿命去搏。 而她面色阴沉,只不过是在关心他。 想通之后,阿涧忍不住唇角微扬。然烟兰仍在室内,他只得用力克制着将要溢出的欢欣雀跃。然而藏住了唇角,又藏不住眼睛。索性闭上眼,假做睡意昏沉。 烟兰自是没注意阿涧脸上细微的变化,只来到桌边,收拾上头杂物,一面就着方才的言论,自个小声咕哝。 “你呀,还是年纪小。” “人情世故你也学着些,这些轻易就能明白的道理,还得剖开了说与你听。”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掌柜的要鱼露定然是有用的,如今你能救下她也是好事。只是咱们做奴婢的也得明白,咱们得惜命。” “再者说了,上哪找这么好的主子去?掌柜的将咱们俩,看的是很紧要的。咱们要回报她,好好活着,才能更好地回报她。” “……” 烟兰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阿涧却是在烟兰说第一句时,就觉浑身一颤,再没了一丝倦意。 教他房/事的女子也说他年纪小。 阿涧偏头面向里侧,颇有些不得用的挫败。挫败过,又下意识想起,仿佛昨日,他也躺在这张床上。 外头夕阳垂落,橘色的光穿过敞开的窗子打在阿涧的身上,光影衬得他的耳朵渐渐有些发红。 夜至深,楚惊春懒懒地坐在地字三号房内,用了两碗茶,才算将烟兰等来。 烟兰出门一趟,亲自去接的,自然是阿涧舍命救下的鱼露。 鱼露跟在烟兰后头,一进门便是扑通一声跪在楚惊春跟前,叫她起身,仍是双手用力绞着,极是不安。 不需楚惊春使了眼色,烟兰已然扶上鱼露的手臂,将她往另一边圆凳上搀扶,一面道:“鱼露姑娘,这里原就是您的房间,您局促什么?” 鱼露衣衫染了脏污,倒没有破损之相。小心抬头看了眼楚惊春,明显是欲言又止。 楚惊春自不急躁,另倒了碗茶,推到鱼露手边,方悠悠开口。 “我知你情愿住在别家客栈,也不愿住在这里。可这里到底安全些,你若想彻底避开佟昆,只得先住上些时日。” “奴婢……”鱼露垂着头,颇有些心虚。“奴婢错了,那日就该听您的,结果真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怕死。” “现如今,奴婢只得留在这里,多叨扰您几日。” “只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奴婢不知还能为您做些什么?” 楚惊春细瞧着鱼露的神情,与离去那日满眼坚定不同,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似乎略有怯意。 “确有一桩事。”楚惊春直言,“江州有位富商,喜音律,好舞姬,闻说院中圈养了数十位舞姬,仍不满足,大有搜罗天下美人之意。” 鱼露试探道:“您是要我……进他府中?” 江州富商,名声能流传到京城的,大体是排头的那几位。再是如楚惊春所说这般喜好,那便是江州首富马元魁。 楚惊春微微摇头:“你应当明白,一旦成了金丝雀,手提金笼之人便没了足够的兴致。你若是愿意,便往江州去,开一间小小的客栈,或者胭脂铺子也罢,只消名声流传,叫他自个往你的院中去。” “之后呢?”鱼露道。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且看他能不能对你另眼相看。”楚惊春道,“不过,不论你走到哪一步,都可以说不,我断不会叫你做你不情愿的事。” 鱼露思索了会儿,目光重又坚定起来:“奴婢愿意。若非有您,奴婢早死了。” 楚惊春轻“嗯”了一声,道:“那你是现在就走,还是多歇上几日?” “可以现在就走?”鱼露诧异道。 将将才说过的,要她多住几日,好躲过佟昆的报复。怎的又能叫她立时离去? “若是你想,自然可以。” “那我现在就走。”鱼露眼底的厌倦显露无疑,“这间屋子,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楚惊春沉吟了会儿,薄唇轻抿:“还是要再待上一时半刻。”说着,眸光轻点鱼露跟前的茶碗,“喝碗茶吧,咱们且等等。” 鱼露一脸莫名,不知究竟要等什么,只是在与楚惊春片刻的言谈间,愈发觉得眼前人比她想象的还能莫测难辨。 她在春和楼多年,自然明白春和楼背后另有主事之人。可佟昆的背景她更加清楚,是以才想早早逃离。不曾想,楚惊春竟敢几次三番在佟昆手中救下她,如今要她离京,说来竟也是轻而易举的姿态。 鱼露茶碗见底,门口终于传来动静。 烟兰推开门,领进来一个身型精壮的男子。 来人曾数次歇在春和楼,有几回更是直接去见了掌柜的。然而这一刻,男子直直地朝着楚惊春走去,楚惊春也似见着寻常人一般。 脱口便道:“劳烦少将军派两个靠得住的,将这位姑娘安安稳稳地送到江州。” 显临亦不多问,只道:“现在就走?” “最好连夜走。” “我这就去安排。” 没有一丝犹疑,来去如风。 鱼露正经瞧了个目瞪口呆,她实难想象,一个少将军,竟会对一个掌柜的言听计从。难道是美色使然?亦或是春和楼背后的主事之人,远远强过一个将军? 鱼露揣度不出,也深知这些事不该她多问,遂只在一旁静默。 事情短暂了结,楚惊春站起身向外行去,走到一半又是停下。 “马元魁此人,应比佟昆难对付的多,你量力而行。” “奴婢明白。”鱼露垂首。 楚惊春凝着她,想她眼下大约还不是真的明白,遂道:“也罢,待你到了江州地界,略略探听,便能明白个七八分。” 现如今,便是与她细说端详,也不如亲眼得见。 很快,至少比鱼露所能想象的快得多。鱼露目送楚惊春和烟兰离去,见两人走出门就要离去,终是没忍住上前一步。 “掌柜的,”她小心探询,“阿涧还好吗?” “不妨事,还活着。” 还……活着。 鱼露心下咯噔一跳,这是险些一命换一命了吗?她垂下眼,指甲用力地叩着掌心,为方才的犹疑陷入深深的内疚。救命之恩,她竟还在犹疑楚惊春需要她做些什么,便是顷刻交出这条命,又有什么要紧? 她现在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偷来的。 仿佛只是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丫头前来传话,说外头的马车已经备好。鱼露深呼几口气,近乎是仓促地抓过行李,跟着丫头前去。 待到马车跟前,果真见着两位气度凛冽姿态铿锵的男子。虽着便服,却可知乃是军中行伍之人,满身的杀伐决断之气。 鱼露上至马车,夜色愈浓,风声钻过车帘的缝隙刮入耳朵,伴着马蹄声,合该有几分惊悚惶然。然而,鱼露却是从未有过的心安,有少将军的手下相护,她还有什么不安? 亦是在这个漫漫长夜,有关楚惊春的身份,和楚惊春到底叫她做些什么,不只是鱼露,连同烟兰也忽然间有些隐隐的念头窜了出来。 与曾经手握兵权的少将军来往密切,甚至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又要与江州首富有所干连。 要做什么事,才要兵,又要钱。 答案仿佛渐渐清晰起来,鱼露坐在马车里,直坐到天光熹微,看着外头的光亮,心头忽然多了许多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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