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里?竟如此残败。 她忽然想到了当初的西椋宫。 赵临鸢的脚便不受控地走了进去。 院落的里杂草都快三指高了,还有一股阴气缭绕其中,冷风吹来,更添几分诡异的气息。 赵临鸢周身都被染上了一股寒气,但听见屋中隐有动静传来,她还是拎着裙摆,踩着一地的枯叶,走了进去。 推开门,灰尘簌簌往下掉,赵临鸢勉强抖了抖眼皮,再睁眼时瞧见一个老妇人端着一碗热粥走了出来。 周遭尽是尘埃,那老妇人身上的衣裳也是残破不堪,一切都是那么衰败,唯独那碗被她护在手心里的粥,纯粹、干净,还冒着无暇的热气。 赵临鸢觉得奇怪,“婆婆,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妇人也瞧见了赵临鸢,却丝毫不在意有生人闯了进来,只当她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在意那个生人的存在。 “空气”问她话,她便对那“空气”说:“我在等那个孩子啊……” “孩子?”赵临鸢皱了皱眉,“哪个孩子?” 老妇人依旧细心地护着手中那碗热粥,将枯槁的身躯抬起,一双空洞的眸子缓缓望向赵临鸢,似乎是有什么悲凉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那个孩子啊……自从他的母妃离开了他,他便再无人守、再无人爱。本该是下臣的人瞧不上他,本该是兄长的人总欺辱他,本该是父亲的人以陌生的眼光看待他……皇城中再没有了他的立足地,他便只能披上铠甲,上了战场。他吃过最脏的馒头,吹过最冷的风雪,受过最重的伤……一眼望去皆是血海,可他从来只能笑对白骨,说那便是他的归途…… “那个孩子啊,十五岁时便策马驰沙场,凭血肉之身护住了我们相朝的河山,归来的时候一身伤,可那些文官却只知道将战士们用命换来的军功往他们的主子身上揽,何曾有人管过那个孩子的死活啊……他是皇帝的儿子,可他为了保家卫国染了血、烂了肉,宫里的太医却从未瞧过一眼,都是我这个老婆子偷偷取来药场子的草,寥寥便给他包扎了……多少次,他在夜里疼醒又睡去,一声声唤着他的母妃,可他母妃的心早已死在了她被负的那一年,她的身,也死在了他们说好要一同看烟花的四十生辰这一日……那孩子心中得有多恨啊。可孩子的母妃告诉他,男儿不可被一时的仇恨蒙了眼,当立足于天地,保住脚下的国土,护住身后的家……我知道,这些年,他做到了。 “那个孩子啊……他曾见过他大哥的及冠礼,便是在他大哥受封为太子的同一日,诸臣衮冕青珠九旒,那大哥衮冕白珠九旒,受百官朝拜,场面恢弘,好不气派……他也曾见过他二哥的及冠礼,他二哥穿着典礼的玄袍,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玉衡金簪,衬得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宣妃娘娘就站在他的后边,看着自己的孩子仪表堂堂,受万人敬仰……可那孩子却从来不知道,能与母妃同站在一处是怎样的滋味,他也从未见过自己的及冠礼。他的及冠礼,便是我这老婆子给他煮的一碗热粥,和那一日初生的霞、落下的晖……” 老妇人长久地诉说着,赵临鸢将那字字句句听入了心里,心头不免一酸。 “那个孩子啊……” 在赵临鸢恍惚的时候,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又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他今日也会来的……” 赵临鸢一愣,“为什么?” 老妇人满是沧桑的脸缓缓绽开了一丝悲苦的笑意来,“因为那个孩子的母妃啊,今日去了。” 赵临鸢错愕,走近了一步道:“你说什么?” 老妇人却只是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丧钟忽起,传遍整个皇宫。 赵临鸢闻声猛然回头,目光穿过屋檐望向了远处,一时间思绪皆乱。 她身后传来老妇人凄惨的声音:“昭德妃顾氏,帝发妻,昭明四十年,殁。”
第42章 42.问春风:等他停下,等他回头。 昭德妃自缢于琼华苑。 钟声悲鸣,传遍百里。 赵临鸢怔在原处,许久未言语。 老妇人看着赵临鸢僵住的背影,说道:“姑娘啊,你可知道,这孩子失去了母亲啊,总是要哭的,可这宫墙殿宇哪里会有能让他哭的地方啊,所以他一定会来的……可惜老身却等不来他了……” 赵临鸢听出了这话不太对,骤然回过身,可再看过去时,竟是浓烈的血丝从老人家的嘴角里溢了出来。 她大惊道:“婆婆,你怎么了?” 老妇人的目光掠过这残破的屋檐,望着那遥远的天,水雾漫过了她那双沧桑的眸子,她抹了抹泪,颤着声说道:“昭妃娘娘……老身来……来陪你了……” 赵临鸢凄茫地看着,意识到了什么,倏地将目光向案上那碗粥投了过去,她知道粥里有毒,瞬间有悲苦的无力感,涌上她的心头。 老妇人临去前,艰难地扯了扯赵临鸢的手,将屋中那些早已盛好的饭菜指给她看,“姑娘啊,那个孩子他若来了,求你替老身,陪他吃吃饭……告诉他……不要哭……” 赵临鸢含泪点头,“好,我陪着他。” 老妇人去后,赵临鸢一人蜷缩在墙角,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她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里独自等了许久,只想等到他来。 也不知道一直到了什么时辰,屋外竟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入了她的耳,她那双覆在自己膝头的手,这才微微动了动。 隔着一道墙,褚瑟瘫坐在地上,手中端着那碗早已凉透了的饭菜,眼眸被他自己的泪水给浸湿。 朦胧中,他垂下的眼隐约看到地上有个黑影走近他,他缓缓抬目,竟看到了赵临鸢翩然的裙袂一角。 她就站在他的身前,蓄着泪,怔怔然,望着他。 褚瑟心中很是错愕,可却无力再去多想什么,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道:“你不该来这里。” “也不该知道许多事,是吗?” 赵临鸢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从褚瑟的手中接过他拿着的那只碗,将饭菜置好于案上,对他说:“三殿下,其实……其实你可以信任我,可以依靠我,就像最开始你伪装成的那个样子一样。” 听了这话,褚瑟怔然,随后眼波流转,似有动容。 他望了赵临鸢许久,终于泛了泪,将头倾埋入她的怀中。 这样抱着他的时候,赵临鸢第一次感觉到,这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爱人,是她的一切。 赵临鸢握住褚瑟的手,温柔地对他笑,“三殿下,我帮你。” “帮我?”褚瑟错愕抬眸,却对上赵临鸢坚定的一双眼。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大婚当日疾言厉色地要求对方与他站在同一边,那时候的她对他只有失望。那日的她没tຊ有答应自己要求的任何事,可是今日,她却这么轻易便答应了。 对此,褚瑟只有苦笑。 赵临鸢依旧握着他冰凉的手,对他说:“世人欺你,我不欺;世人负你,我不负;三殿下,鸢儿会始终陪在你身边。” 褚瑟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临鸢便继续说道:“我知你是个心性坚韧的人,从来不肯将自己真正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人前,所以旁人看到的,从来都是你的伪装。从前你便是在陛下的面前伪装出卑怯之姿,在我的面前伪装作受欺之态,这一切一切,其实都是你自保的手段。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也可以是真的,如果你愿意,不需要你伪装,也会有人怜爱你。” 褚瑟依旧沉默着,可眼里却闪出了泪花。 赵临鸢双手捧住他的面颊,“我是你的妻子,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吃饭,陪你睡觉。我还会陪你走过泥潭,陪你走上云端…我会始终陪着你,走到你本该在的位置上。” 褚瑟动容。 她终于愿意了。 可为什么,他却不愿了? 母妃去了,她也许便是这世间唯一珍视他的人了吧,可正是因为如此,褚瑟的心中隐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要护着她,不能让她陷入其中。 于是,褚瑟别过了目,让自己的面庞离开了赵临鸢的掌心,“你不必管我,你孤身一人嫁来相朝,无兵无将,就连唯一守在你身边的杜卿恒,如今也离你而去,你又有几分能耐做其他的事?从前你费尽心思留在我的身边,助我,护我,不过是因为你看穿了褚萧本性,知他并非你的良人,你不过是想要借着我,为你自己谋一条出路罢了。 “如今我已与你成亲,夫妻一场,我便设法护你周全、护你此生无虞。但我要做的事,关乎朝堂风云,甚者会使社稷动荡,非你一个女子可牵扯其中。你顶着昭云国公主的身份嫁入我承欢宫,成为我的王妃,于我而言已经足够,除此之外,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去做任何事。” 听完他的话,赵临鸢笑了,笑他口是心非,“新婚之夜,殿下可不是这番说辞。从一开始,你的确需要我昭云国公主的身份,但是后来,你在我与褚萧的对峙中发现,我并非一个娇弱的公主,而是一个能真正帮助到你的人。所以你希望我能真心助你,真心地与你站在同一处,可如今你不过是被我知晓你的境遇,怎么反而将我拒之千里了?” 褚瑟长久地沉默,心中长久地挣扎。 赵临鸢确实不是寻常的公主,她有能耐、有欲望,更有一颗认定一个人便一往无前的心。 他确实需要、也真心想要得到她的帮助。 可是这些,都是在今日之前的事了。 这一日,他的母妃离他而去的这一日,这一刻,赵临鸢走进他内心的这一刻,褚瑟第一次将她看作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爱人。比起皇权霸业,他更盼望她能够平安喜乐、周全无虞。 从前,他费尽心思地让她卷入其中;可如今,他却想让她彻底地远离这一切。 “我回宫了,你好好的,别再来这里了。” 褚瑟起身,沉重的步子迈出,留给赵临鸢了一个孤寂的背影。 赵临鸢没有留他,却在他的身后对他说:“三殿下,你可要想清楚了,褚萧和褚离歌已受了圣宠这么多年,岂是你娶了一个他国公主便可轻易取代的?如今昭妃娘娘已去,陛下对你的最后一丝顾念与怜悯也没了,你手中根本没有再与两位兄长抗衡的筹码,你拿什么来和他们争?而我,除了是昭云国的公主,更是赵临鸢,是你从一开始便处心积虑要娶的王妃,是如今唯一能帮到你的人,更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当真要一走了之,当真要将我拒之千里吗?” 这样的话说出去,在赵临鸢的预料中,褚瑟果然停了下来。 可他的背脊只是僵硬了片刻,最后却依然留给了她一句低声的拒绝,“算了。鸢儿,你自己好好的。” 赵临鸢微错愕,眼看着褚瑟或将离去,心中竟有酸涩的情意流转,她忽然泣声道:“褚瑟,我是你的妻子,是要和你一起度过一生的人,你当真要将我排除在你的生死之外,当真要把我隔绝在你的命运之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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