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出口的话一时找不到反驳的余地,何况……所有人都承认了,裴望初眼下是她的人。 是她的人,就该亲近她,侍奉她。 吻是微凉的,却又是温柔的,他的手指在谢及音发间穿梭流连,两人倒在榻上,竹枕骨碌碌滚了下去。 谢及音其实很好安抚,在外面因为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回来后不过刺他几句,没一会儿,自己心里就先过意不去了。 她想起今日是裴衡夫妇的头七,裴望初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尽子孙之礼,他的苦和恨都咽在心里,在她面前,还要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及音的手指抚过他的鬓角,是情动时的温柔爱怜,落在裴望初身上,却感觉他动作明显地一滞。 裴望初抓住她作乱的手,十指交缠地按在满席锦绣上。 他想借欲念来逃避她的怜悯,轻微如掠羽,却逃不过谢及音的体察。 她偏头躲开了裴望初,轻声道:“够了。” 裴望初缓缓松开了她。 两人都有心事,好长一会儿没人说话,直到小几上的香炉燃尽,裴望初轻声道:“殿下还没用午膳吧,外间的饭该凉了。” 他扶谢及音起身,带她到妆镜前坐下坐下,铜金镜里,两人的面容显出了几分朦胧的暧昧。 裴望初拾起发梳为谢及音梳发,银白色的发丝在梳齿间游动,像一尾倏忽起伏的银鱼,从犀角梳滑到他的掌心,被他轻轻拢住。 “第一次见殿下的时候,您的头发还没有这么长。” 谢及音心中微微一动,“原来你还记得。” 那时他也曾为她挽发,那枝被他拿来簪发的桃花,谢及音后来小心翼翼地养了很久,直到花瓣都落尽了,才将光秃秃的桃枝小心翼翼地收在匣中。 “当时觉得殿下与传言中不同,明明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裴望初从盛桂花膏的盒子里抹了一点,在掌心慢慢碾开,抹在谢及音的头发上。 “我一直记得,只是以为殿下忘了。” 他不赞成与谢家结姻,只是在父兄面前,从来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后来他想,如果一定要娶谢家的姑娘,他想娶另一个。 可惜,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那时候……我从不喜欢与阿姒争抢。”谢及音道。 裴望初为她挽了一个惊鹤髻,中间点缀红玉镂金芍药珠花,被她浅白的发色一衬,愈发显得流光溢彩,精巧夺目。 谢及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为了方便戴帷帽,也为了藏拙,她很少梳这种繁琐的发髻,现在才发现自己梳起来并不难看。 “你为阿姒绾过发吗?为何如此熟练?” “不曾,”裴望初从镜子里看着她,温煦地笑了笑,“只为殿下一人绾过,殿下喜欢就好。” 裴家旧宅的巷子尽头住着一个被遣出宫的老太监,他在后宫侍奉了几十年,会梳各种或时兴或繁复的发髻,出宫以后做起了专为夫人们梳发髻的营生,这种手艺人被称为“待诏”。 那时裴望初与人交游不拘身份,在谢家遇见过谢及音一次后,突然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经常偷偷扮作老太监的徒弟,观察他如何为女子梳发、抹油、挽髻、簪花,看得多了,眼会手也就会了。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真有为她绾发的这一日。
第16章 放肆 裴望初陪谢及音用了午膳,然后随她去海棠园里散步消食。 无人打扰,他们在院子里消磨了一下午,谢及音让裴望初弹琴给她听,裴望初选了《凤求凰》,琴音哀戚而又缠绵多情,仿佛琴者真的心在此境似的。 谢及音靠在贵妃椅上静静听着,左手撑额,似是睡着了,又仿佛别有心事。 一曲终,裴望初按弦望向谢及音,“殿下要试试吗?” “世人皆说七郎抚琴出神入化,我何必班门弄斧。” “琴音为心声,本就没有高下之分,何况我知道殿下琴技高妙,不必自谦。” 他朝谢及音伸出手,玉指细长,骨节分明。谢及音的目光沿着他的手扫向他的脸,见他笑得温煦可亲,眼角微微勾起,仿佛收拢了暮秋熔金的落日,有种引人入胜的温柔。 这一瞬间,像极了当年在桃花树下曾为她挽发的裴七郎。一阵劲风扫过海棠树,谢及音的心里,也噼里啪啦落满一地的海棠果。 她犹豫了一瞬,最终扶着裴望初的手起身,踞坐在琴前的绣金软垫上,裴望初跪在她身后,虚虚将她拢在怀里,掌心覆上她的手背。 如此暧昧,又如此自然。 “殿下想弹什么?” 谢及音想起裴家定案的那天,她正是在此时此地等来了裴家要被满门抄斩的消息。那时她并没有把握能救下他,惶恐不安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如今裴望初虽在她身边,她并没有觉得心中十分踏实。 “殿下?” 谢及音曲指拨弦,问他:“《别鹤操》会吗?” 裴望初“嗯”了一声,随她一起勾起了琴弦。 相传陵牧子之妻久无所出,陵牧子父兄要其休妻另娶,此曲即作与夫妻离散之际。据说陵牧子与其妻共弹此曲时,云间白鹤绕屋哀鸣,久久不去。 此曲哀绝,但裴望初刻意调高了音调,听来少了几分凄凉,多了几分缠绵。谢及音被他带着,渐渐也乱了节奏,弹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按弦而止。 她纠正裴望初,“裴七郎没听过此曲吗?不是这样弹的,心境不对。” 裴望初解释道:“原曲太过伤神,何况我此时心境这般,实在难以与陵牧子神通。” 谢及音问:“心境哪般?” “有共奏之喜,无别离之忧。” 谢及音掌下的弦微动,睫毛轻轻一颤。 落在她耳边的呼吸,让她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起午间的旖旎。 谢及音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不弹了,我累了。” 裴望初道:“不是累了,是殿下心不静。” 谢及音转头看向他,“你不就是想看我心不静吗?” “殿下误会了,”裴望初道,“我只是想让您心情好一些。” 他语气十分诚恳,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宁静,在这样的眼神里,没有人能长久地无动于衷。 大概也是这样的眼神,让谢及姒坚信裴望初心里是有她的,所以她才会如此地忿恨难抑,控诉谢及音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了她的明珠。 思及此,谢及音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她推琴而起,离开了裴望初暧昧不清的怀抱,隔着几步望着他,声音微冷: “虽说本宫留你在府中是有所贪图,但裴七郎也不必做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本宫不是三岁小孩子,你也不是真的甘心任人施为的奴才,你心里对本宫毫无情意,就别作得过于假惺惺,反倒败了兴致。” 裴望初眼里的笑淡下去,望着她道:“殿下为何不能相信是真的,我答应过殿下,此身此心,皆愿为殿下所属。” “是吗,”谢及音轻嗤了声,质问他道:“你是不是也曾这样教谢及姒弹琴,哄得她至今都忘不了你,觉得你心里有她,留在我这里是明珠暗投……裴望初,我不是谢及姒,不会将所有情意都认为是理所当然。” “您与佑宁殿下自然不同,我从未像这样教过别人弹琴。”裴望初解释道,似是揣摩出了她的心思,望向她的眼里又有了清浅的笑意。 “殿下您是……醋了吗?” 谢及音声音更冷:“少在那里油嘴滑舌。” “好吧,那我换个问法,”裴望初轻轻叹了口气,“殿下想要我如何?” “本宫要你如何,你便能如何吗?” “我会尽量满足殿下的期待。” 谢及音久久地看着裴望初。他一身白衣玉带,从容地依琴而坐,姿态随意而风流,在谢及音见过的人中,再没有谁比他更配得上“光风霁月”这句夸赞。 可是他……真的如此吗? 谢及音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拢紧,她一字一句对裴望初说道:“那我要你坦诚相待。” 这是裴望初始料未及的答案,他看着谢及音,陷入了沉默。 “你心里难受,就不必强颜欢笑,你恨谢家人,就不必对我虚与委蛇。你心里既然没有我,就不要勉强与我温存来作践自己。” 谢及音的声音微微发颤。 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不情愿的,但他能轻而易举地骗她沉沦进去,她怕早晚有一天,自己会假戏真做,贻笑大方。 “救你虽是一时之念,但本宫身边不养白眼狼,”谢及音深深吸了口气,对裴望初道,“你若是做不到对本宫诚坦诚,还要耍这些虚情假意的把戏……” “殿下是打算杀了我,还是将我转手送人?” 裴望初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他眼里的笑意已经消失,俊逸的眉眼间透出几分清冷和疏远。 谢及音的意思,他总算是听明白了。她不想要他的温存侍奉,她想要的,是他毫无保留的臣服。 坦诚……坦诚什么?他家破人亡的痛苦,和欲将谢黼千刀万剐的恨吗,多么愚蠢。 他一步一步走进谢及音,“殿下远比我想象中要天真,您同皇上讨要我的时候,对皇上说真话了吗?您在驸马面前保下我时候,对驸马坦诚了吗?有时候谎言是自保的代价,我原以为,以殿下这么多年的处境,您心里会很清楚。” 谢及音道:“我既救了你,必然不会因此害你,所以你没必要如此提防我。” “既然殿下不打算以此拿捏我,打听那么多做什么,解闷吗?” 裴望初垂眼瞧着她时,丹凤眼显出微微上扬的弧度,像是在笑,然而他眼中却毫无笑意。 “何况……我坦诚的样子,殿下未必会喜欢。” 他离谢及音极近,倾身靠近她,轻声道:“谢黼虽然愚蠢,难得却有个如此讨人喜欢的女儿,我心里纵有千万桩事瞒着殿下,然而想与您云雨寻欢一事,却并非强颜为之,殿下不必为此自薄。” 谢及音被他逼得无处可退,冷下了脸色,“你放肆!” 裴望初笑了,“不是殿下说让我坦诚一些吗?这才第一句,您就受不了了?” 谢及音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转身要走,裴望初突然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左手固定住她的后颈,附身在她耳边说道: “我知道您想要的坦诚是什么样子,您想看我整日悲痛欲绝,对谢家人咬牙切齿,然后您就可以扮作救人于水火之中的菩萨,保护我,安抚我,或是替谢黼赎罪,或弥补您心里的遗憾——” 谢及音想挣开他,却被裴望初牢牢扣住,他力气大得惊人,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居高临下地端详着她。 谢及音这才发觉,那双常被她误认为满是柔情的眼睛,其实幽暗得如同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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