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值啊,祖宗!” 夏惊秋脸色忽变,从榻上一跃而起:“怎么不早些唤我!”他一手拿着衣裳,一手拿着鞋子跑出屋外。 院子里出奇的静。夏惊秋走到铺子里,一眼便瞧见了打地铺的许一旬,他睡得四仰八叉tຊ,被褥卷到了一边。 “起来!”夏惊秋踹了他一脚,“娄简呢?” “棺材里,睡着呢。”许一旬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说。 夏惊秋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他上前叩了几下棺材板:“娄简。” 无人应答。 “娄简?” 夏惊秋推开棺盖,里头没人,褥子和枕头叠得整整齐齐。只见枕头上放了一张纸条,夏惊秋认得出,是娄简的笔迹。 上面写道:两位小友,花开花落花满天,天涯有缘再相见,保重,勿寻。 “阿简走了?”许一旬一把夺过纸条,“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夏惊秋忽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一股眩晕涌了上来,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他忽然意识到:“娄简!你又下药!” “简郎,简郎!” 夏惊秋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铃铛拿着纸条走了进来,几人面面相觑。铃铛把纸条塞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其他几口棺材。 夏惊秋上前查看,里头的尸首毫无规律地排列在一起。 铃铛忽然抽泣起来:“他不回来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许一旬见状上前安慰:“说不定就是出去散散心,等他玩痛快了,就回来了。” 铃铛一个劲儿地摇头:“简郎把他养的蛆虫都带走了,二五也带走了,他不会回来了。”铃铛越哭越凶,“他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呢。” “还说要一起吃酒,阎王帖告示,鬼话连篇。”夏惊秋赌气抱怨,他三两下穿上衣裳,匆匆往衙门跑去。 “陈县令,陈县令。”夏惊秋匆匆跑进陈之初的屋子,“陈县令。” 陈之初打了激灵,手中的茶盏啪嗒一声掉在案几上,他揉着心口道:“出,出了什么事?” “陈县令,你可有见过娄简?” “娄先生……哦,你若是寻不到他,可以去慈济院看看。” “陈县令当真没有见过娄简吗?”夏惊秋将纸条拍在案几上,“她走了,出发前必然会来大人这签过所 过所:通行证。 。” 陈之初见瞒不过,看着纸条上的字,苦笑道:“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你可知她去哪儿了?” “不知。”陈之初斟了一盏茶,“不过,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县令怎知?” “娄先生是被娄老师傅捡回来的浮浪户 浮浪户:乞丐、流浪汉。 ,捡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活不下去了,可他偏偏就撑了过来。八年前长平公主及笄,圣人下了大赦令,娄先生才算是有了个手实 手实:户口。 ,上了籍。虽不知他从哪儿来,但娄先生在江河县住了十年,十年啊……这里可以算作娄先生的第二个故乡了,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背井离乡呢?”陈之初摇了摇头,“走了就走了吧。” 夏惊秋还想说些什么。 陈之初从书册下拿出了一份调令:“你看看。” “夏惊秋破案有功,擢升为岑州司马,即日赴任?”夏惊秋连贬至今,这是第一份升迁令。他心里犯嘀咕。 陈之初瞧出了他的忧虑:“破个案子的确不算什么。不过彻查林家时,杨轩在他府中发现了偷税漏税的凭证,数额巨大,按律抄家。银钱充公,牛首县可是向上缴了一大笔税银啊。”陈之初冷笑一声,“你懂的。上头,找个借口按功行赏罢了。夏小郎君终究是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夏惊秋怒不可遏:“他此番行径与吃绝户有什么差别?还有,这官位,我不要也罢!” 他既恼杨轩的下作,又恼自己的无能。这官位是如何升迁的,夏惊秋心里比谁都清楚。 “夏司马莫恼。造化,不会平白无故落到谁的头上。”陈之初笑得意味深长,“千秋不朽业,淋漓醉翰墨,自负人间第一流。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个桀骜不驯的心性。只可惜啊,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夏司马日后若是再次叩得天门,莫要忘了老夫啊。” 夏惊秋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是寻了一处坐下:“我不去。这官谁爱当谁当。” “得得得,老夫把自己的车驾赠你,你快些赶路去吧。”说着,陈之初放下手中的茶盏,拖着夏惊秋便往外走去。 * 朝日浅清,生于萧瑟的枝头,冬意又厚重了几分。 天还未透亮,街上已然热闹了起来,近近远远,万灶晨烟熬白雪。 大街旁,胡人把式梆梆打着烧饼,蒸笼里热气上涌,摆在台面上的芝麻胡饼金黄酥亮;一旁卖大碗面片的铺子里早就坐满了人,食案上主顾们端起碗来,大口嗦着馎饦 馎饦:早期的宽面。 汤,一勺酸醋一勺辣,消解寒意不过是一碗面片的事。 “店家,那肉怎么卖?”娄简指着肉摊旁堆砌在角落里的下水问。 “那些个都是堆了好几日的猪下水,都快臭了。”店主擦了一把脑袋上的汗,“郎君要是想要,我送你一把便是。” “那真是多谢店家了。”娄简拱手拜谢。 店家打包好了猪下水递给娄简,关切叮嘱道:“郎君若是囊中羞涩也不能吃这个呀。” 二五从竹篓里爬上肩,看着肉摊上挂着的鲜肉,轻唤了几声。 娄简笑而不语。 “狸奴也不能吃啊。” 娄简摸了摸二五的脑袋:“知道了。”她看向一块成色较好的里脊,“二两肉,切细条,谢谢。”随后从袖口里掏出几个铜板。 娄简右手捧着二五,左右捧着肉条,一人一猫缓缓离去。瞧着娄简的背影,店家疑惑道:“真是个怪人,给猫吃肉,自己吃下水?” 她一边走一边摸着二五的腹毛:“你说,天大地大咱们俩该去哪儿?” 二五吃得狼吞虎咽,全然没听见娄简在同自己说话。 “岑州,岑州好不好。听说那儿比江河县要暖和多了。你们狸奴喜欢温暖的地方,那儿一定同类多。到时候,我给你找个好看的夫君,可好?” 二五眸子放光,“喵呜”一声,翘起尾巴。
第十三章 (岑州案)下马威 距离夏惊秋赴任司马,已有一月。眼看就要到了年节,岑州的天气也开始叫人发寒。 前任司马归乡时,高龄七十有五,老眼昏花,说话做事颠三倒四,是个出了名的老糊涂。他走得匆忙,留下一笔“烂账”。 大烈疏议律有言,凡命案需口供、证供、验书、勘案四书俱全,送往京都大理寺复审通过才能按律判处。夏惊秋上任后才发现,这位前任司马做事有多马虎。 退回原籍重新改过的文书垒得满满一摞。有些卷宗上甚至还沾了灰。这二十日以来,夏惊秋连衙门的大门都没见着,手腕写得红肿发酸不说,岑州刺史还令他一个月内将卷宗全都整理好。 美其名曰是让夏司马熟悉岑州事物,明眼人都瞧得出,夏惊秋是被人穿了小鞋。 不过,这也赖不得别人。谁叫这小子桀骜不驯,见着不如意的事便要插上两句嘴呢。 这世间有陈之初这样囫囵混日子的,就有岑州刺史顾朗华这般斤斤计较的。约莫半月前,顾朗华设宴款待州府各级官员。那日冬雨急落,寒凉刺骨。 顾朗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技艺。 命人打制了一个偌大的铁笼子,又擒来肥嫩壮硕的鸭鹅各三只,将其置于笼中。 笼子中间,生得炭火,角落则用铜盆盛放调味用的汤汁。待到鸭鹅被烘烤得口干舌燥,便会去铜盆中饮汤。来回往复,鸭鹅奔走惨鸣,不绝于耳,直至被炭火烤熟,皮毛脱落。 一道美味的炙肉便做好了。 那些鸭鹅临死之时,舌头伸出,两眼上翻,皮毛焦褐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夏惊秋蹙眉不语,此情此景,瞧上一眼便三日吃不下饭去,而旁边的佐官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待到炙肉上桌,一个个赞不绝口。 席间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夏司马怎么不吃?”顾朗华是武将出身,早年间驻守过大烈与西胡的交界处,不过官运不太好,与他同年入伍的将士或是马革裹尸,或是成了一方驻将军。 他自己也是四十好几也才混到了刺史的位置。顾朗华不同寻常柔弱的读书人,身高八尺五寸,两眉如墨染,胸脯横阔,虬髯翻卷,一副万夫难敌的模样。为人豪爽仗义,最是瞧不惯夏惊秋这样靠着家里帮衬的小白脸。 “不饿。” “诶……夏司马,这就见外了不是。”一旁留着鼠须的男子道,“这可是咱们刺史特地学的菜式,夏司马可不要不给面子啊。”此人名为仇海,岑州长史。 面相、身量都长得鼠里鼠气,行事做派也上不得台面。成日里在顾朗华面前跳来跳去,脸上写满了阿谀奉承。 夏惊秋本来不想与这一群腌臜货混在一起,找个借口想溜。没成想仇海贱兮兮地拿来夏惊秋的炙肉,又取来小刀替他仔细分食:“我都忘了,夏司马毕竟是京都来的,平日里吃tຊ得仔细,哪里吃得惯咱们小底界的东西。” 夏惊秋什么都没说,便被戴上了高帽子。 仇海起身将炙肉端到夏惊秋面前:“来,司马请。” 不远处,顾朗华的脸色已然很是难看。小白脸也就罢了,像他这样趾高气昂的小白脸更是可恶。 “司马不要推脱了,入乡随俗嘛。” “是啊,司马不要负了刺史的好意啊。”佐官们开始附和起来,“夏司马,不会是瞧不起咱们吧。” 夏惊秋什么都写在脸上,起身作揖:“兽禽虽为餐,但食亦有道。此番尤物夏某承受不起,诸位慢用,告辞。”他穿戴好大氅,起身而去。 “牛气什么,都被贬出京都了,还以为他是侍郎不成。”夏惊秋还未走远,便听得有人这般骂他。 “罢了,惹不得,毕竟是左仆射家的郎君。” 顾朗华始终低沉不语。没隔几日,夏惊秋便收到了整理卷宗的命令,眼下他正焦头烂额。 “秋哥儿,要不你歇一会儿吧。你瞧,手都不利索了。”金宝心疼,拿来汤婆子放在夏惊秋怀里。 夏惊秋放下笔杆,指尖麻酥酥的。他握了两下,发现右手僵硬,也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娄简:炭火旁,她手指发僵的模样。 “连岑州都入冬了。”夏惊秋自言自语。 “秋哥儿说什么?” “没事。”他抱着汤婆子,打了个寒颤。顾朗华看上去五大三粗,实则是个小心眼。命他整理卷宗不说,还扣了他一半炭火,“下次不要拢汤婆子了,费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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