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听见他搭腔, 大老爷丢开茶盏盖子过来, 言之切切:“左氏!六郎啊六郎!你在京都这繁华窝里呆了几年, 莫不是忘了亲娘是谁?” “我的儿!你糊涂啊!那左氏虽担了个嫡母的名号, 可到底与你没有血脉之情, 她疼你,不过是看着你有出息, 给她做个依仗, 论亲疏, 还得是咱们亲爷俩最近!六郎莫要忘了,当初你生母被逼回应城老家, 便是左氏从中胁迫, 老太太也拿她没有法子。” “是有这么回事。”谢长逸点头, 云淡风轻道。 “六郎既然记得, 又怎能枉顾父母至亲,却将左氏视作……” 不待大老爷将这句情真意切说完,谢长逸忽然反问:“老爷既然记得,我阿娘是被你们逼回应城老家的,那老爷可还记得,我阿娘又是因何才回去的?” “这……”大老爷语塞。 因何?这么多年都没人在他面前提过柳氏了,大家都忘了还有那么个柳氏,而他,也差不多也快忘了。 只大约摸还记得当年的应城双姝…… 柳秋娘一篇《高楼赋》,陈先帝扫南北一统,立女户之宽阔,登南外高楼,见女子耕种游猎,叫买的叫卖的,开市营生,万民同乐。此为千秋万世之功,我大秦朝文武圣皇帝,当立泰山之巅,万神之列。以颂作讽,斥厉帝之残暴,贬灵帝之奢靡,痛斥今朝文官结党,武官疲敝难艰,奏君王清明吏治,为苍生百姓,海晏河清。 柳秋娘啊,那是连当今陛下都赞其英姿飒飒的姑娘。她生机勃勃,像一簇火,蕴藏着无限盎然生机,她写文章,她建织铺,她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太阳底下,月亮地儿里,她美艳灼灼的脸上漾着笑,她伸手过来,盛情邀约:‘谢胤,我们去狩猎呀!’ 真好。 那时,他望着那团火,迫切而又热烈的想要拥抱入怀。他将自己所有卑劣见不得人的一面藏起,他学着的她的模样去笑,他学着她喜欢的样子伪装。 陌上年少,足风流! 他披红绸,骑大马,八抬大轿将自己心爱的姑娘娶做妻子,那时的谢胤,是盼着与她白头到老的! 可是…… 后来种种…… 大老爷唉声太息,他心道,形势所迫,那些事……那些事皆不是他的本心,都是形势所迫,他……他是被逼得。 “我……”骗自己的话却在儿子面前说不出来,他这个儿子啊,像极了他的秋娘,热烈,努力,聪明,就像是老天爷为了弥补他当年的无奈,而送来温暖庇护他的一簇火,一簇……像秋娘一样热烈的火。 “老爷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敢开口?” 谢长逸冷冷嗤笑,根本没打算从这人嘴里听出什么忏悔懊恼的话来。 这么多年相处,谢长逸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胆小,懦弱,卑怯,渴望得到旁人的另眼相待,渴望听到赞美与夸奖,可嫉妒又将野心无限放大,他是既得利益者,却将自己视为逼不得已的受害者,所有的过失在旁人,所有的英明为自己。 这人啊,卑鄙的令人觉得可笑。 “我……我有什么不敢开口的?你生母柳秋娘,乃我发妻,后受你祖母胁迫,我与你阿娘分别两地,鲽离鹣背,破镜难圆,此乃为父此生遗憾。”大老爷说着,不禁泪目潸潸。 “六郎!便是看在你阿娘的面子上,你也不能把自己的亲生父亲往那苦寒乏善之地送啊……” 大老爷又哭又嚎,在自己儿子面前像孩子一样耍无赖,哪里还有一个侯爷的体面与尊严。 谢长逸漠然置之,继续翻看手头的文书,直到大老爷哭声小了点儿,人也自己老老实实从地上爬起来,谢长逸才抽出空与他对理:“我阿娘曾说过,应城虽不如京都繁华,可头上飞过的苍鹰却比京都城的金丝雀自由自在的多,它们自雪山上飞来,到过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尝过沙漠里的漫天沙砾,它们恣肆,它们放纵,它们是畅快的。” “既然老爷还记得与我阿娘的结发之情,如今更没了老太太的胁迫,自当前往应城,全破镜之苦,圆昔日遗憾。” “你!”大老爷指着谢长逸,转头将那份丁忧令摔在桌上,“你这逆子!是你去吏部求的这道令,你要害你老子,你……你不孝!我要……我要去衙门口告你!我要告你忤逆!” 谢长逸皱眉,他最讨厌这些哭哭啼啼的人了,或长着血盆大口,或蚊子似的嗡嗡聒噪,吵得人眼睛疼,耳朵也疼。 谢长逸不为所动,大老爷狠了狠心,抄起桌上的砚台给自己开了瓢,红的血混着黑的墨,顺着大老爷的太阳穴往下淌,湿意落在手上,大老爷抬起手来看,然后手臂举起,指向身前,咧嘴朝谢长逸得意一笑:“逆子……我要……告你忤逆……” “咚!” 大老爷倒地昏死,谢长逸坐在那里,连起身也不曾,眼眸垂下,目光中只有一只垂在地上的手臂,赭色的衣袖斑驳着眼泪,脏兮兮的就像这人的大半辈子。 “哈!”谢长逸仰天大笑,高兴的拍桌子,手舞足蹈,然后崔开怀畅快,“哈哈哈……” 谢妩刚刚歇下,就听见房门敞开的动静,脚步声近,然后一个宽阔的手臂将人拥住,隔着被子,男人的脑袋趴在她的耳后。 “谢长逸!?”谢妩怕的声音发颤,但愿来人是她,又害怕来人真的是他。 “别动。” 男人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呼吸扑在她的耳廓,温热的风抚过她的发根,教她不禁升起颤栗。 “别……不要……” “阿妩乖乖,借我一刻,一刻就好。”谢长逸手脚并用,将她扒紧,唇抵在她的耳边,声音也在耳边。 “你,你怎么了?是哭了么?”身后的潕气里带着潮意,他嗓子也有些喑哑。 “没。是高兴事儿,高兴的情难自缢,高兴的舍不得叫别人瞧见,只想叫你一个人知道。”谢长逸埋在她脖颈间轻轻的笑,每一次肩膀的松动都带着热意,在她发间圈起涟漪。 “谢长逸,你当真在笑?”谢妩心里的惧怕越重,她撑开搭在被子上的大手,转了半个身子过来,入目便是一张清晰放大的脸,就贴在近前,他过分地朝前又近了半寸,霸占了枕头的一角,近乎是与她脸贴着脸了。 “你……你起开啊!”谢妩用手臂推开与他的距离,还不放心,又从身后墙柜上取了个香橼,放在两人中间,煞有其事的警告他,“不准过界!不然,你就滚出去。” “不准说脏话。”谢长逸大手捂住她的嘴。 谢妩更气,他大半夜爬上自家姊妹的床可以,她气急了骂他一句,就不准了? 谢妩坐起,又拾一枚香橼砸他:“你高兴劲儿过了么?你既然高兴过了那就快滚!” 这话说得过于暧昧,她说完自己先臊的脸颊通红,谢长逸也不禁乐着逗她,拍了拍手边的床铺,“听话,你躺下,咱俩说说话,我跟你说说话就走。” “你要说什么?什么话不能白天再说么?” “说说你一边哄着我,一边在外头购置宅院,且买齐全了奴仆家院这事儿,可行?” 谢妩微微耳热,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你听谁说的,别人嚼舌头的话,你也信。”黑夜里,她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壮起胆子坚决不认。 “躺下。”谢长逸有轻轻拍了拍,好生劝她最后一遍。 “你凶什么?说话就说话,我又不是不听你说。”谢妩还是害怕他的,顺从的往墙根贴了贴,将两只香橼摆在中间。 谢长逸这会儿真的只是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就像还在应城的时候一样,他俩躲在阿娘寝间的西暖阁里,阿娘与云妍姨母在里间说话作诗,他拿着最新的话本子,磕磕巴巴的给她念故事,为了认得话本子上那几个艰涩难懂的生僻字,他在学堂打十二万分的精气神,生怕漏了先生讲的一句话。 她乖乖小小的一个,那会儿她还亲近他呢,才舍不得在二人中间放这劳什子香橼,她挎着他的胳膊,恨不得整个人都扒在他身上。 她说,六郎哥哥身上有墨香,他记在了心里,凡是阿娘说要带他去江家,找小江妩玩,他必抱着书本看上几页,他还偷偷在帕子上倒了写字的墨汁,藏在衣裳里,他的阿妩啊,喜欢的不得了,亲了他的脸。她人甜,连嘴唇也是甜的,甜丝丝的,甜到他心里。 谢长逸看着面前,如今宁可假寐也不愿睁眼与他亲近的谢妩,抿了抿嘴角,启唇道:“还记得那块乌墨点星帕子么?” “不记得。”谢妩想也不想道,她才不要这个样子和他忆当年呢。 “嗯?”谢长逸音调提高几分。 “记……记得。”谢妩话音转,屈于强权之下。 “多亏了你那副乌墨点星帕子,回去后阿娘免了我一顿打。” 谢妩接话:“然后叫你抄了一百遍张才叔的《蚕妇》,对么?” 谢长逸躺正了身子,避开她的视线,以表抗议:“云妍姨说,抄写利于练字,咱们阿妩的一手好字,少说有七成功劳在这上头。” “那你字该是比我更好才对。”她虽常被阿娘罚抄文章,可每回都指着他来救火,才帮着她蒙混过关的,论起抄文章的数目,她可不及他。 “我那时没用心,心无旁骛,才能练出好字。” “你旁骛什么?”谢妩随口问。 谢长逸沉默,扭过脸来,看着她轻轻一笑。 谢妩不好再和他说下去,揭起被子,蒙住脑袋,“你走吧,我困了,你有什么话,明儿等我吃了饭再来,我一上午的时辰都给你留着。” “我们不是兄妹,从来都不是。”谢长逸半个身子支起,悬在她头顶说话,“你知道的,阿妩。你不是我的妹妹,之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回答他的,只有谢妩的沉默与退缩。 压迫的身影从床沿离开,珠帘拨动的声响,接着是开门声,轻轻脚步声,秋杏几个低低的说话声,门声又响,他应是站在门外,声音却格外得清朗。 他说:“阿妩,我来是真的因为高兴,心里乐开了花得高兴!” 掩门声落定,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谢妩猛地掀开被子,望着头顶,依稀还在摇动的素馨花篮,外间烛光昏黄,手边床铺温热。 是啊,她阿娘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江家的独女,哪里有什么姊妹兄长。 只有那个与她在应城打马、赏雪,气的夫子翘胡子的柳家六郎,那是她最喜欢的小竹马,他们一起念书上学,一起调皮捣蛋,一起上房子捉鸟,最后还得一起跪祠堂,一起挨打。 谢妩躺在那里,耳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她的心乱了,她后悔将人撵走了。 在这繁华热闹的京都城里啊,唯有那个最真挚的六郎,才懂她的喜怒,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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