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姒认为他话里有话。 但她的确很想回家。他来救她,比陈家人来得还早。 她其实是感动的。 只可惜了,自己多随和的一个女郎,跟元洄这样的冰垛子都能相谈甚欢,唯独晏书珩,总气得她失了闺秀仪态,他这人就是染着蛊! 阿姒无可奈何地暗叹。 她气呼呼的时候,活脱脱一只竖起尾巴的小狸奴。 扭过头,元洄正定神看着她。 阿姒看不出他眼里掺夹着何种的情感,朝他绽出善意的笑。 元洄颔首回应,移开视线。 云娘曾同他父亲说笑称晏书珩温柔多情,像春风,能让水面惊起涟漪。而四公子冷淡内敛,易让湖面结冰。因而她笃定让阿姒和他们产生纠葛,可以最大程度地磨炼他。 他负剑往前,留下个淡漠孤绝的背影:“家父等候二位多时。” 晏书珩道:“多谢。” 他松开阿姒腕子,轻询:“这几日可还好,可有吃饱睡足?” 他的话像绸缎覆在她被风吹雨淋的肌肤上,阿姒声音软下:“我很好。元洄重情重义,念着救命之恩,对我多有照顾。赵夫人也——” 她的话和晏书珩的步子同时慢了,又同时续下去。 青年步履平稳,阿姒语气也自然:“他们都对我很好。” 晏书珩温声笑了:“那便好。” 阿姒悄悄觑他神色。 晨曦下,青年目光辽远,仍和流云清风一样不受侵扰。 当真是不在意么? . 慕容凛的营帐前。 慕容凛和晏书珩的人一左一右对峙,虽未交锋,但已剑拔弩张。 就连元洄,一入营帐也顿时变了个人,从阿姒印象中外冷内热的少年剑客,变成无情无欲的冷面将军。 慕容凛笑道:“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当初的三岁孩童,已成南周中书令。” 晏书珩还之一笑:“二十年前,晏某方是稚童,如何能与王爷得见?” 慕容凛毫不拖泥带水,沉声道:“晏中书贵人多忘事,可本王却还记得你。说来我也算你半个长辈,当年还曾教过你剑术,但你这孩子固执,当着你母亲的面对我毕恭毕敬,人后冷脸以对,恨不得啖肉饮血。” 这话印证了阿姒的猜测,她面上未起波澜,暗里忍不住担忧。 晏书珩垂目,轻拨茶盏。 “王爷说有,那便是有吧。不过王爷自称长辈,却派人掳走晚辈心上人引晚辈前来,实非长辈作风。” “如今的你能说会道,倒比当年更讨喜!”慕容凛虽笑着,但浓眉冷厉如剑,“本王倒想放人,但晏中书想必也明白,一旦入了我慕容凛营地,纵全身而退,被南周世家得知,必会借此大做文章。你有亲人在此,与其回南周与那群世家纸醉金迷、勾心斗角,不若与我一道逐鹿中原。” 晏书珩抿了一口茶水。 “在下恋旧,无论这茶姓慕容,还是姓元,都喝不惯。” 他搁下茶盏,温雅地理了理袖袍,噙着笑看向阿姒,又移开视线。 “我来是为换人,并非投诚。” 元洄打断他们的对话,转向慕容凛:“父亲,您曾允过若我从羯人手中夺得封丘,可许儿一个要求。陈女郎对儿有恩,望父亲放她离去。” 晏书珩对他温和一笑:“元郎君重情重义,晏某钦佩。但晏某若还要仰仗旁人,有何颜面说来救阿姒?” 元洄平静道:“我并非助你。” 慕容凛看了眼儿子,大笑:“喜欢就该想方设法留人!而不是把人放走!” 阿姒本在旁观,正细想两方局势,猝然被提及,愣了一愣。 元洄察觉她不自在,正色道:“儿与陈女郎只是朋友。您此话有损女郎清誉。” 慕容凛摆摆手手:“罢了罢了,都是些小年轻,不逗你们了。”他转向晏书珩:“那么晏中书打算用什么同本王换人?” 晏书珩余光从阿姒身上收回。 半垂的长睫掀起:“在下也正困惑。我的属下前些日子查到些关于前朝安定长公主和北燕的消息,不知该卖给王爷,还是贵国太后?” 安定长公主是前朝长公主,也是慕容凛名义上的母亲——之所以说名义上,是因他本是元室皇子逃至鲜卑部族后与鲜卑女子所生血脉,安定长公主一心复国,便把他养在膝下。 元洄从南周回来后,告知他晏书珩得知这个消息的事,他已把知情人都赶尽杀绝。但眼下他正筹划着夺权,若横生事端,恐怕不妥。 慕容凛讥诮道:“本王在北燕经营多年,会如此容易便被拿捏?更何况,眼下晏中书在我营中。” “王爷深谋远虑。”晏书珩似笑非笑的,“但王爷以为在下就未留有后手么?我来此是救人,可不是赴死。” 他说了一个名字。 慕容凛目光凌厉,他大步朝前一步,阿姒顿时戒备起来。 被逼近的青年笑着望他。 对峙间,外头传来骚动,帘子陡然被掀开。 帐内的剑拔弩张陡然被打断,元洄愕然道:“母亲?” 几人皆转头,看向帘处。 赵氏目光在晏书珩面上定了瞬,又匆忙转到阿姒身上。 她对阿姒和善一笑,温柔如水,仿佛阿姒才是她亲生的孩子。 阿姒回之一笑。 她扭头看向晏书珩,他神色丝毫未变,眸子里仍噙着清浅的笑。 慕容凛意味深长地转向晏书珩,勾唇正要开口。阿姒忙抢在他跟前,同晏书珩引荐道:“这位便是我说过的赵夫人,曾是魏兴人士,对我多有照顾。夫人还见过你的长命锁,说似是她故人之子。” 慕容凛想招揽晏书珩,必会直接把他和赵氏的关系揭出,但晏书珩是南周中书令,而赵氏是慕容凛妻子,纵有亲缘,但因立场不同,这亲缘便可能是悬在他头顶的剑。阿姒只好抢在慕容凛跟前,刻意把晏书珩和赵氏的关系先摆在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上—— 晏书珩和赵氏是什么关系,应当让他们二人来决定。 而不是被慕容凛赶鸭子上架。 晏书珩何尝不明白阿姒的用意?他温柔地低头对阿姒笑笑,继而用南周礼节同赵氏见礼:“多谢夫人关照阿姒。” 今日的赵氏和在阿姒跟前浑然两人,看晏书珩的目光雍容冷静,就和看在场其余人并无差别:“贵客不必言谢,我独子曾蒙女郎搭救,此番女郎又因我夫婿被掳来,本就是我们对不住她。” 晏书珩笑容亦是平和,又问赵氏:“可否斗胆一问,不知您的故人是晚辈哪一位尊长?” 闻言,元洄定定看向母亲。 阿姒亦看向赵氏,她听出来了,晏书珩这是希望赵氏先表态。 赵氏淡笑着打量眼前青年。 “一位故友罢了,与我并无过多交情,后因利益相悖,被我狠心抛弃,如今留意故人之子,也只是出于内疚,并不剩过多情分。贵客不必怪怀。” 晏书珩垂下睫笑笑:“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也。晚辈明白。” 赵氏亦是在笑,两人都很平淡,仿佛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慕容凛见夫人摆明态度,打消了直接拆穿的念头:“原是故人之子,晏中书的嗓音竟与阿洄有几分相似,莫非那故人是夫人至亲?” 赵氏反应平淡:“远亲罢了。普天之下,毫无血缘关系却生得相像者亦不可胜数,何况只是嗓音?” 她不给慕容凛再说话的机会,同晏书珩和阿姒致歉:“我有些紧要之事与王爷相议,多有耽搁,诸位担待。” 阿姒看向赵氏,那日因长命锁陡然大恸的妇人似乎是她的错觉。 她转头,晏书珩温和笑一眼,同赵氏道:“夫人言重。” 赵氏走前,目光从晏书珩面掠过,又迅速错开到元洄身上,柔声道:“阿洄扶母亲过去,可好?” 元洄视线望向依旧云闲风轻的晏书珩,顿了下,落到别处:“劳二位暂且休憩,在下稍后便回。” 晏书珩端起茶盏,莞尔:“家事要紧,小将军且去吧。” 那一家三口出去后,帐内只剩阿姒和晏书珩,阿姒小心看向他,她这还是头一次在晏书珩面前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 她猜不出他是何心情。 也不忍去猜。 想了想,阿姒最终只是看了眼他手中的茶,轻声问道:“味道如何?” 晏书珩放下茶盏:“尚可。品之微涩,不如南周的茶。” 他微微一笑,递过自己饮过的茶盏,明晃晃地逗弄她。 “阿姒想尝么?” 要在往日,阿姒早甩他一记白眼,但这次她顺势接过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颇为嫌弃道:“的确是有些涩,不如你们晏家的茶。” 她在哄他,晏书珩笑了。 阿姒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又饮了一口,是有些涩,也不知道苦涩的是茶还是心情,或许他当着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若真是这样,对他或许是好事。 他们只等了一会,慕容凛和元洄父子便折返营帐。 这次赵氏并未来。 慕容凛心不在焉,不耐烦道:“内子不愿与故人再有牵扯,本王亦无心多说,便以人换人吧。晏中书和陈家女郎来过此处的事及你的身份,本王不会透露出去,也望你能信守承诺,相互成全。” 相互成全自然指的是对方都不会再借彼此的身世大做文章。 晏书珩淡声道:“成交。” 慕容凛又道:“但一码归一码,我慕容凛亦有底线,只能答应这两件事,日后若兵戈相见,我不会留情。” 晏书珩温言道:“自然。战场之上历来都是各凭本事,我们南周也不会让着北燕。” “稍后我儿会送你们离去,二位且自便吧。”慕容凛说罢就走了。 元洄从外走进来,阿姒上前:“走前我想见见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晏书珩看向阿姒。 她笑道:“都是南周人,我和夫人又一见如故,夫人待我亦不错,若是不道别,总觉得有失礼数,你要陪我一道么?” 他温柔望着她。 “不了,我在此等你回来。” 元洄默然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领着阿姒出了营帐。 . 赵氏的营帐内。 赵氏面色苍白,正怔然望着空荡荡的手心,听到有人掀帘而入,冷声道:“王爷可如约放了人?” “夫人,是晚辈。”阿姒柔声回应。 赵氏愕然起身,温柔的眼里有些恼然:“你们怎还在这?” 阿姒笑笑:“夫人别担心,王爷已答应让我们全身而退,且往后不会拿故人之子编排文章。晚辈承蒙夫人照顾,此番过来,只是想道个别。” 赵氏松了身子,神色疏离:“不必如此,你们且快离去吧……” 阿姒不在意她刻意撇清干系的疏离态度:“世事难料,晚辈和月臣走后,或许此生也再难遇着夫人一次,您不赠我们几句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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