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姒默然地放下车帘。 她马车上倒有些吃食,但她若给了那孩子,马上便会别的流浪者夺走,甚至他们会伤害那孩子。 就算救得了一人, 救得了一顿,救不了下一顿, 更救不了所有人。 她救不了他们。 眼下时局,无人救得了。 到了南城门,三人登上城楼。羯人并未攻城, 城墙上分布着守城士兵,有人木然望着城下,有人痛苦闭眼。 震天哭喊从脚下传来,数千人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 宛若来自地下的恶鬼。 陈彦走到垛墙边,朝城下看了眼, 便不敢再看。记起阿姒上次手刃陈三爷时的无措,陈彦拉住阿姒:“你别看了, 回吧,我们虽是世族子弟,但没有兵权,更无权柄,根本做不了什么……” 话说到这,一向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狠狠朝城墙捶上一拳。 连九郎都如此愤慨,恐怕城下…… 阿姒一时不敢目睹流民被胡贼杀害,目睹包括她在内这些士族的无情与无力……但还是咬牙朝前。 城下赤红墨黑交错的一片。 墨黑的是人影,赤红的是流淌的血,还有断肢残骸…… 喉间又是一阵汹涌。 但这次,阿姒双手紧扣着城墙,没有逃避,她逼迫着自己去看。 城墙太高,透过垛墙远眺时,远处的兵马和流民渺小如蝼蚁,上千流民,被胡人的铁骑驱至城边。 就像被驱赶的牛羊。 有人冲到城下去拍城门,呼喊着放他们入内,有人不顾一切,冲向胡人的铁骑之下,顷刻尸骨无存…… 在四处哀嚎乱窜的众多流民中,阿姒看到一位母亲。妇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怀中抱着死去的孩子。 那位母亲茫然立着。 忽然,她奔至城下,抱举着孩子,仰望高处。像是在仰望城墙上的兵士,也像仰望头顶的苍天。 似还说着什么。 许是在祈求,许是在痛斥。 那一刻,“死”之一字在阿姒心里忽然被极度具象化。 在今日前,她见证过祖父、姑母、父亲,甚至陈季延的死。祖父寿终正寝,虽不舍,但亲眷并无遗憾。姑母因病香消玉殒,令人惋惜。父亲因忠君而死,故值得称颂。陈三杀害血亲死得其所、也死得卑劣。 那么这些流民呢? 他们的死,又如何定义? 在多数南周的士族眼里,庶族是低贱的、无知的,因而他们纵死于流亡、死于饥饿,甚至在紧闭的城门外死于胡人之手,也都不值一提。 为什么,只因为出身? 爹爹常说,士庶本无差别,士人并非意味着出身,而意味着才学品性。他还说过,士人志于道。 所以爹爹当初为何要舍命护送太孙和玉玺,仅是为家族利益? 阿姒奔下城楼。 陈九郎和破雾紧随其后。 陈彦哽道:“我一个儿郎不能干看着,我去城主府一趟……” 阿姒拉住他:“找城主没用。时局如此,以情动人,不及以势压人。” 陈彦问:“如何说?” 阿姒不回答他,只问:“九哥,你背过兵法,胡人为何不攻城而屠戮流民,又为何把流民都驱来城下?” 九郎想了想:“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毕竟阳翟兵粮亦算充足,倘若狠心死守,未必守不住。” “的确如此,但我们也可以给他们寻些别的名目。”阿姒转向破雾:“巡狩的官员中,可有要员在阳翟?” 破雾道:“尚书右仆射周乾。但长公子说过,此人惟利是图,又精明。恐怕城主不开城门,也有周乾的意思。好在长公子走前把令牌给了属下,或许我们可以借公子的权势声望压压他。” “精明人,那便好办了。” 阿姒话里透着讥诮:“这时候,就该让那些胆小偏安之辈在前头担责。何至于要让你们长公子蹚这趟浑水?” . 片刻后。 尚书右仆射收到急报。 “大人,城中传来流言,称是您下令关城门,不顾流民性命。胡人都在叫嚣,称南周世族懦弱!” 周乾眼底精光一闪。 “定是有人要对本官不利!” 同行但品级不高的一名尚书省小官忙道:“依下官之见,或许并非冲大人您而来,胡人大肆招来流民,不仅是为了打击士气,更为了损我大周之威啊!只是刚好您在此处主事。” 周乾是聪明人,只一句便想到了背后潜藏的诸多关联。 他们代天巡狩,本就是为了彰显天威,收拢民心,如今在巡狩时任胡人屠戮流民,岂不适得其反?晏中书在,他还可以站在他身后静观其变。晏中书不在,巡狩的职权归于他手,这不仅关乎他周乾士人的名声,更关乎他仕途。 不成,他得亡羊补牢。 想通这一点,周乾忙问那小官。 “有何法子?” 小官见时机已到,便道:“下官曾听说,晏中书在魏兴守城时,曾借几千兵马加上流民之力,打赢一战。如今晏中书的心腹就留在阳翟……” 周乾当即起身:“派人传——不,请来晏中书的人。” 破雾作为当初亲眼跟随晏书珩守城的人,自然被请了去。 他按照阿姒的指点,迟疑地称自己虽有对策,但无官职在身,又怕计策有误。周乾急于平息民怨,把自己令牌给了他:“你只需想法子击退胡人、保护流民。打仗本有输赢,但眼下我们代表大周颜面,不得不救流民,过责我来担!” 有了准话,破雾领命而去。 . 阿姒回到陈府等候。 耳边隐有战鼓之声,茶盏中的热水凉了又热,窗边日影明了又暗。 日头将落时,破雾回来了。 破雾衣衫破旧,面上尽是血和污渍,衬得眸中光芒格外热烈:“回禀女郎!属下幸不辱命!” 阿姒打落了茶盏,但她却喜得什么也顾不上:“那便好……” 随后阿姒得知破雾他们成功号召流民抗胡,将有战力的流民已编入守城军中,老弱妇孺者,暂收于城中。 胡人死伤过半,已先撤离。此战虽全胜,战死或重伤的兵士多达十之二三,有流民补上,勉强持平。 此番情形下,已是最好的结果。 但这也仅仅是个开端。 当夜,阿姒收到两个坏消息。 胡人久攻襄城不得,已开始减灶。要么是虚晃一招让襄城军放松警惕,要么是打算弃襄城而直取阳翟。 果然,隔日黄昏,探子来报,羯人暂时弃了襄城、颍阳,直取阳翟! 这回城外传来的便不是凄厉哭喊声,而是震天打杀声。 哪怕是在城中的陈宅也能听到。 阿姒第一次离战争这么近。 胡人来势汹汹,仅仅半月,守城的九千人只剩四千。 粮草越来越少,死伤者越来越多,阳翟城中,无论流民还是权贵,都没人能在这场浩劫中独善其身。 阿姒率先将陈家藏于地库的陈年谷梁捐出,城中富户原本还打算趁乱出逃,见她都如此亦纷纷捐粮。 第十六日。 传来好消息,殷犁的兵马已入颍川,再等两日,便可抵达阳翟! 可守城的精兵只剩两千,能否撑过这两日,还是个变数。 但这消息多少给城中困守的人以希望,阿姒把陈家及晏书珩派给她的护卫都派去守城,自己也穿起便易的衣裳携侍婢出府替伤员包扎。 路过府前阀阅时,阿姒停顿了会。 随即她义无反顾上了马车。 第十八日。 城墙上已不时有胡人攀上,虽被打下去,但源源不绝。 被巨石堵住的城门也濒临失守。 城南的衙署中收容了不少伤员,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此消逝。 时隔数月,此时再面对血和尸骸,阿姒已不再害怕,比血和尸骸更可怕的是无休止的杀戮和争夺。 衙署外一片死寂。 城中能扛得动刀剑的人都去拱卫城墙了,只剩妇孺在此照顾伤兵。 外头越来越安静,周遭开始传来不安的低泣,但阿姒依旧专注,她正为一个重伤的士兵包扎,那是个只十一二岁的孩子,被流箭射中要害。 替那孩子撕开血衣后,阿姒才发觉那竟是个女郎——城中有令,不到最后关头,老弱妇孺者,不参与守城。 阿姒双手微颤。 女孩反过来安慰她:“我爹娘都被胡人杀死,我……在为他们报仇。” 郎中已去参战,阿姒不通医术,只能撕下衣裙替她止血。 但血……怎么都流不完。 阿姒用力撕着外裙,和手刃陈季延那日一样不顾一切。 已无力回天。 女孩在阿姒怀中慢慢失去生机时,外头骤然传来欢呼。 “是援兵!援兵来了!!” 顷刻间,阿姒泪如雨下。 众人都在欢呼,而她抱着少女尚存余温的身体迟迟未抬头。 有人把那可怜女孩从她怀里轻轻带离,阿姒看着空荡荡的手中,愧疚低喃:“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拭去她的眼泪。 温柔的声音是清澈的流泉,涤荡过阿姒被鲜血烫伤的心。 “别哭,你已救了许多人。”
第81章 夜幕降临, 城外战鼓擂擂。 宛若垂目老者般奄奄一息的阳翟迎来了救兵,虽因夜深难以视物不知救兵几何,但势如排山倒海,在暗夜里令苦战多日的胡人军心大乱。 在这震天厮杀之声中, 晏书珩用力把阿姒拥在怀里。 “阿姒……阿姒, 我回来了。” 强撑数日, 阿姒卸去最后一丝气力, 在他怀里恸哭出声:“他们都没了……我救不了,谁也救不了。” 晏书珩喉间被塞住般, 什么巧妙的话都失了声, 只低道:“不, 阿姒救下了许多人。如今援兵已来,剩下的事便交给我们吧。” 早在经历了魏兴一战,又习惯站在高处去权衡利弊,谈及战争时, 晏书珩首先想到的并非战火之残酷,而是局势上的得失。直到日前, 在赶来的途中驶过尸山边,见到一个男子对着亡妻尸身哀恸。 心中宕然一痛。 若阳翟失守,阿姒也会这样失去生命, 再不能与他斗嘴争输赢。 战火和苦难,在那刻无比清晰。 清晰到跳出阔大棋盘,落到蒙受苦难的个体身上。 奔入衙署时见到阿姒一身鲜血、衣衫破旧地瘫坐在地紧抱着少女的那一幕仍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依譁 叫人觉得温暖,又被刺痛。 晏书珩搂紧她。 援兵虽至,但战争还未停歇, 此处的伤兵也还需救治。阿姒拉过青年袖摆擦罢眼泪,又起身与他带来的人一道查看可有需救治的伤兵。 晏书珩不瞬目地看着她纤弱的身影忙碌穿行在伤员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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