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断想不到会有今日。更想不到两人还会再次同撑一把伞,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是走失的陈家幼女,而他是手握大权的世家长子。 两人各自处境都比从前好太多。 若能两不相干,倒也不错。 可阿姒再次料错了。 刚出宫门,车夫满脸愁容地上前:“女郎,我们的马车不知因着什么缘故,一边车轱辘竟是松了。” 阿姒狐疑地看向身侧青年。 晏书珩眸中流泉微漾,嗓音亦温澈,他将她这一眼误解为求助,道:“在下马车宽敞,正好陈府与鄙府相隔不远,女郎若不嫌,不妨一道?” 阿姒收回视线。 晏书珩他再手眼通天,难道还能派人对她的马车动手脚? 她淡说不必,又转向身后车夫:“周遭可有赁车之处?” 待对上车夫为难的目光,阿姒知道没指望了,扭头看到晏书珩温融之中藏着好整以暇的眸光,好胜心被激起:“中书大人,我毕竟是未嫁女郎,和陌生郎君共处一辆马车属实不妥。” 晏书珩得体一笑。 “无妨,我可在外为女郎驾车。” 驾车是君子六艺,但如今的士人极其讲究尊卑,尤其声名在外的大族子弟,并不会随意给他人御车。 这算是给足阿姒面子。 但阿姒不在意虚礼,她只是妥协于越来越昏暗的天色。 上马车时,晏书珩颇君子地上前搀扶,像当初未复明时一样,阿姒鬼差神使伸出手,触到他手心才想起此时非彼时,可收回只会显得小家子气。 更何况,她的手刚一落入他掌心,就被他轻轻攥住。 阿姒微蹙着眉上了车,晏书珩并未进来,看样子是当真要替她驾车。但她还记得数月前初到建康时所听到的盛况,若让他当街替她御车,只怕不出半日,建康城那些闲得没事干的权贵就知道他晏书珩替人驾车,不得把他们的关系编排成什么样?届时晏书珩再稍加利用,指不定她就又和此人牵扯不清了。 她只能掀开车帘。 “中书大人,您还是进来吧。” 晏书珩微讶,从谏如流地入了车内,坐姿端方,气度优雅。 阿姒如老僧入定,分毫不看他。 放置在左前侧几案上轻轻推过来一盘芙蓉糕。阿姒眼睛不听使唤地看了一眼,又冷着眼移开视线。 青年慢道:“此乃芙蓉糕,内子曾对此赞不绝口,女郎不妨尝一尝?” 阿姒依旧冷着脸。 听到他说“内子”,又一阵恍惚。 她的锋芒都藏在微微上挑的眼尾,清亮眼波里噙着惯有的懵懂,好奇道:“大人不是尚未成婚么,何来妻子?” 晏书珩不无怀念道:“是上次说过的妻子。当初她坠崖后,我们偶然重逢,私下做了夫妻,本想替她寻回身份后堂堂正正迎娶,谁料她却被贼人掳去,巧的是,和女郎被掳的时机一样。” 这话几乎明晃晃地把两人间那层纸撕开,但阿姒不上钩,眼中讥诮:“私下做了夫妻,不就是外室?大人若真对那女子有情,如何舍得委屈她。” 晏书珩低头苦笑:“当初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我该再周全些的。” 阿姒不再说话,他将芙蓉糕推过来:“女郎不妨尝尝?” 阿姒疏离道:“多想,我不喜甜食。” 他笑了下,长指拈起芙蓉糕,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我的妻子喜爱甜食,尤其喜欢安寝前吃点心,可惜她脾胃不佳,常会积食,我只能狠心约束着。但她狡黠,常在我外出时贪嘴。” 阿姒静听着,短暂地失了神。 晏书珩兀自笑笑,把芙蓉糕送入口中,甘甜的滋味蔓延开,冲淡心里细微的失落。吃完这一块糕点后,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清茶饮了几口,用白帕拭嘴,这才继续安静端坐。 阿姒看着他纤尘不染的手,忍不住诧异,这人生来矜贵讲究,当初如何受得了流落野外的日子? 但他从未有过怨言。 真叫人看不懂。 乱窜的思绪陡然被打散,马车骤停,阿姒惊呼出声。 她不能自控地扑向对面,继而一双手稳稳扶住她腰肢。 他双手用了些力,五指勒着她腰肢,要越过衣料,嵌入她皮肉里。温热的掌心贴着阿姒腰肢。 透过轻薄春衫,熨帖着她的肌肤。 视线相对那刹,两人不约而同从对方眼里读到熟悉的意动。 阿姒清楚瞧见,晏书珩眸中慢慢变得幽深,喉结微动,发出压抑的声响。她知道他肯定和她一样,想到了那些往昔,每每做到失'控时,他便会如此掐着不放,五指深深嵌着她肌肤,恨不能更深刻地欺进,直至融为一体。 晨起时,臀上浅浅的五道。 喉间一阵干燥。 阿姒错开视线,青年的手未曾放开,且有加大力度的趋势,声音亦滞涩喑哑:“阿姒……我们——” 我们都别装了,可以么? 话还未出口,车外忽而传来一个清朗少年诧异的声音。 “表兄,你车内藏了哪家女郎!” 车内两人顿时像偷'欢被抓,双双僵滞,阿姒耳根一红。 定是马车上挂着晏氏徽号,那些旷放的少年郎知道是晏书珩因而拦车。这些权贵们一个赛一个的风流,她适才惊慌之下的呻'吟定让人误会了。 阿姒这才发觉他们此刻实在暧昧,她正跨坐在他身上。 裙摆和他袍角交缠难分,很难不让人以为底下遮着的,也是如此。 阿姒脸颊烧起,慌乱中,她怯怯地和晏书珩对视了一眼,红着脸从他身上爬下,理了理微乱的衣裙。 青年在她肩头安抚地轻拍,低道:“别怕,我出去看看。” “好……” 顾不得旧怨,阿姒点点头。 晏书珩轻整衣袍,掀帘出去,车外是祁氏小郎君:“六郎有事?” 祁六郎目光落在晏书珩微乱的前襟,想起那声叫人酥掉骨头的惊喘,神情更耐人寻味:“无事无事!我的马借了旁人,正巧看到表兄的马车,想着让表兄捎我一道,没成想误了好事!表兄继续,良辰美景,可别让佳人空等。” 车内阿姒脸噌地红起来。 她听到晏书珩无奈轻叹。 “六郎误解了,车内只是一个小妹妹,你莫毁了女郎清誉。” 祁六郎意味一笑:“是,是,我误解了,既是一个小妹妹,便是没什么喽?那表兄可否捎我一程。” 乘车倒是次要的。他还未见过晏表兄身边有人呢,怎不叫人好奇? 晏书珩垂下睫,竟有一丝窘色,倏尔道:“你待我问问她。” 祁六郎眼睛更亮了:“有劳表兄。” 车内,阿姒听到这话,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理了理衣襟,坐姿前所未有的端方,神色亦前所未有的庄重。 晏书珩半边身子探入车内,低而轻的声音在光影蒙昧的车内更显暧昧,平白使得二人关系不清白:“你觉得如何?若不愿的话,我回绝了他。” 时下以洒脱为傲,男女之间不设大防,同乘并无不妥,这是晏书珩的马车,祁六郎又是他表弟。可若让他上车,她和晏书珩之间就洗不清了,阿姒只得朝晏书珩投去求助的目光:“我怕生……” “无妨,别怕。” 晏书珩像个稳重妥帖的兄长,极为自然地在阿姒发顶揉了揉,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出了车外。 阿姒抚着脑袋,哀叹自己上了他的贼船,竟还他占了些便宜。但想到车外少年郎,又觉得摸个头吃的亏可比和晏书珩传出风流轶事吃的亏小多了。 帘外,青年温言婉拒:“我这位妹妹怕生,六郎还是自寻去处吧。” 祁六郎幽怨道:“表兄果真有了佳人忘了表弟,前几日三姐说表兄在赏春宴时看到陈妃幼妹,竟打翻了酒杯,莫非,你车内这位怕生的女郎,是陈家女郎?啧啧,表兄平日不近女色,一旦瞧上了,真是利落,没几日就把人拐上车……” 晏书珩在祁六郎说完他想听的话后,嘴角极细微地扬起,并在少年郎即将胡言论语时打住了他。 “六郎慎言。车内不过是一个十岁孩童,我受同僚之托稍她一程,你莫要胡言,吓坏了孩子。” “好好好。”祁六郎笑吟吟地让开道,“表兄慢走,改日再聚!” 阿姒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晏书珩掀帘那刹端得淡然无波。 他给阿姒递过茶水:“我稍后会着人嘱咐六郎,让他谨言慎行。” 可阿姒觉得按他那醋坛子性情,不应该巴不得他们的关系被添油加醋,好借流言逼退她身侧其余郎君。 他是在以退为进? 怀疑透过她紧蹙的眉头溢出,晏书珩未再过多解释。他看着她山茶红的裙摆,把叹息融入空气中。 祁六郎的出现让他重归冷静。 他和阿姒虽相处数月,可分开也有数月,陌生多于熟悉。她如今像只刺猬,或许暂且保持合宜的距离才可继续往来。 可两日后,晏书珩推翻了今日决定。
第65章 三月三, 上巳日。 清晨,阿姒起榻梳妆。 四姐卿言正替她挑选衣裳,陈卿言性情内敛,是陈家最具闺秀风范的女郎, 选的衣裙亦端方清雅。 阿姒对着那些衣裙惋惜:“四姐挑的真好看, 可惜我穿不惯白衣。” 陈卿言想起从前, 又想起父亲嘱咐, 温言试探:“阿姒从前最爱穿白呢。” 镜中阿姒清眸里尽是懵然。 陈卿言多看了两眼,越发觉得阿姒是真忘了一切。她虽不知父亲为何要她试探, 但能猜到他是希望阿姒失忆的。陈卿言直觉父亲有事瞒着他们, 可因那是自己父亲, 只好假装不察。 百感交集时,外间传来个妩媚的声音:“十六七岁的年纪,穿鲜亮些吧!” 是三婶母李氏。阿姒曾在失忆时偶然想起她那双美目。 她素来欣赏洒脱真性情者,对三房的三叔及三婶母一向有好感, 听到李氏声音,阿姒欣然回头:“婶母。” 李氏看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 不无欣慰:“好孩子,没把婶母忘了啊。” 这几日就失忆而关心阿姒的人太多,叫她分不清谁是真心, 谁是试探。阿姒索性学起那些士人,模棱两可道:“婶母倾城之姿,过目难忘。” 李氏眉梢轻挑,眼底了然,叹惋道:“记得不记得也无甚要紧, 有时快快活活的,反倒难得。” 她替阿姒挑了件淡烟罗紫裙衫, 又配了顶花树金玉步摇冠。阿姒起身走了几步,裙摆微扬,披帛飘逸,步摇冠上金叶摇曳,珠玉相撞声清脆空灵。 李氏感慨:“不愧是被大哥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真惹人怜爱。” 盛装打扮后,众人乘车往江边去。 李氏上了三房的马车,以风流著称的陈三爷陈季全正饮着酒,眼皮子也不抬道:“当真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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