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 又要与他打交道了。 这人怎如何都甩不掉? 阿姒沮丧想着,对晏书珩福身:“上巳那日走得匆忙, 有些话忘了同十娘说。本想今日再说,可她未来,不知可否托大人私下代为转告?” 晏书珩如何不知她是有话要说? 他拨开挡路的一枝竹子:“乐意之至,女郎可借一步说话。” “前方有处僻静的亭子。” 姜珣当即会意,体贴地指路。 晏书珩微微颔首,和阿姒并肩走出几步,两人垂落的袖摆相缠,乍看好似偷偷在袖摆遮掩下牵手的恋人。 姜珣不由多看了眼。 晏书珩似察觉他的目光,回头对姜珣颔首微笑,像在感谢他指路。 姜珣稍顿,也回他以微笑。 晏书珩这才回身,低头不知对阿姒说了什么,手体贴地虚虚护在她身侧,阿姒微低着头,并不说话。 举止明明分寸得当,离得也并未太过亲近,可仅看背影,姜珣也能感觉到二人之间隐约的熟稔和亲近。那是种不必言明、难以言喻的默契。 姜珣轻垂眼帘,收回了视线。 阿姒与晏书珩到了亭中。 此处幽静,只有鸟雀偶尔掠过。 晏书珩很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扶着阿姒在竹椅上坐下。 “好了,此处无人能看见你我。” 他这叫人浮想联翩的一句话,叫阿姒有与他私会的错觉。且还是她主动要求之下的私会。 阿姒哀叹,晏书珩这人果真有些让一切事都变得不正经的本事。 她正了正坐姿和神色,言语亦客套:“我与亲人分离太久,近乡情怯,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才要装失忆。烦请中书大人在人前莫与我太过亲近。” “我明白,都听阿姒的。”对于感情之外的事,晏书珩总是应得很利落。 余光瞧见他的手伸来她耳边,阿姒以为他又要伺机亲近,眼色一冷。 “你又要干嘛?” 晏书珩漂亮的手晃了晃,修长两指夹着一片竹叶:“阿姒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小心,发间总会沾上花瓣树叶。” 阿姒只得收回不悦。 碍于有求于他而不直接撕破脸,只偏过脸:“大人不是刚答应过我?” 晏书珩温言解释道:“阿姒说的是人前需生疏,但眼下—— “是在人后。” 无辜的话在最后三个字出现时顿生蛊惑之味。阿姒无法在这厚脸皮之人身边继续待下去,寻了个理由离去。 . 前堂,宾客把酒言欢。 见阿姒和晏书珩一前一后进来,陈三爷懒懒饮了口酒:“当年两族有意联姻时,三叔便觉得你和晏氏公子相配,如今一看果真如此。你二人是在南阳时便早已相识,还是过后重逢?” 话倒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但阿姒 蹙了下眉头。自打她回陈家后,不时有人明里暗里提起她失忆的事。有时她能看出是试探,有时却看不出。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竟从三叔口中听出些笃定的意味,好似早就知道她和晏书珩会产生纠葛。 她索性一视同仁地装下去:“不算有交情,因着晏十娘之故才熟络些。” 陈三爷转着酒杯,像逗弄幼时的阿姒,狡黠笑着:“原是如此,三叔还以为阿姒装失忆是为了躲晏氏长公子呢。” 阿姒心中的弦松了又紧,她低着睫道:“侄女也希望自己是在装失忆,什么都记不清的滋味实在不好。” 其实应当是不必如此谨慎的。 三叔陈季延的性情,用一句风流不羁来概括都算保守。 同样风流的人,除去三叔,阿姒还记得已故姜家家主,她的舅舅。 舅舅风流是真,妻妾成群,娶过好几任妻子,但他恪尽家主之职,致力于振兴家族,甚至思虑成疾。 三叔则是反着的。 他身边始终只婶母李氏一人,他风流之处在于对万事都是一副冷眼旁观、散漫调侃的态度。爹爹曾说三叔“最是多情,也最无情”,平心而论,阿姒艳羡他的我行我素,却做不到这样无情。 想起爹爹,阿姒趁机问道:“三叔,我爹爹是怎样的人?” “你这孩子,还真是失忆了。” 提起长兄,陈季延不羁减淡几分,露出怀念又无奈的笑,甚至有些讥诮:“我那大哥啊,是温厚但古板的好人。” 这话虽听着不大敬重,但从三叔口中说出,已算是好话。 爹爹的确温厚,但说他古板,阿姒却不认同,爹爹墨守成规是因他是陈氏长房长子,凡事必须慎重再慎重。 阿姒又问:“那我爹爹是如何去世的,可有给我们姐妹留下什么遗言?” “你爹爹是个忠君的良臣,可惜护送小太孙南下时受歹人陷害。彼时我不在颍川,你二叔带人前去接应,可惜去得迟了,只带回你爹爹的遗体,至于遗言,应当是没来得及留的。”陈季延看一眼茫然失落的阿姒,复又长叹:“如今族中尚有你二叔操持,只可怜了你们姐妹俩。” 闻言,阿姒望向二叔。 二叔正好望了过来,目光落在这边一瞬,瞧着竟有些心虚。 陈氏百年簪缨世家,因祖父那一代规矩是家主之位传贤不传长,为夺掌家权,曾斗得血亲相残。 到了祖父这一代,便改为长子继承家主之位。祖父膝下三子,父亲德才兼备,是众望所归的下任家主。二叔无主心骨更无才,但善于逢迎为人圆滑。三叔则完全游离于世外,前几年还好,这两年里越发不羁,三房的产业都交给二房代为打理,几个孩子也不闻不问,全靠三婶母操持,哪有心抢班夺权? 阿姒心里有个可怕的猜测。 会不会,当初二叔是故意去迟? 毕竟只要稍稍去迟,父亲出了事,族长之位便顺理成章落到二叔头上。 这个猜测刺得她心里不得安宁,连带着说笑的心思也没了。 她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相较于怀疑,更紧迫地想去查证。 如何查,阿姒率先想到阿姐。 但上次入宫时,她同阿姐要几个信得过的侍从时,阿姐的话让阿姒意识到,姐姐虽圣宠加身,可因陛下控制欲太强,她能用之人皆需经由陛下之手。 但二叔是陛下亲手提拔的。 二叔如今是族长,身后是整个陈氏,他虽重利,但城府不深,好控制。 陛下初登大位,受各世家制衡,身边正缺人,不会为了个用不上的去世之人,动能用上的在世之人。 阿姐不便去查,还有谁能? 阿姒想到了表兄,当初四娘死于坠崖,表兄难道就不曾起疑? 她捉裙起身,欲去内院寻姜珣。 走出一段,阿姒再次犹豫了。 坠崖前,姜四娘言行怪异,还试探起父亲的遗言。这让阿姒很难不怀疑是有人借四娘行事。这个人,会是舅舅么? 表兄心性虽正直,但他是舅舅的继承人,多少承袭了舅舅遗志,哪怕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去查。 谨慎起见,暂时不宜和表兄商议。 阿姒沮丧地往回走。 她算是明白为何有些人已坐拥权势富贵,却还想爬得更高。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身份虽贵重,也坐拥万千富贵,她的权势和富贵来自于家族,当她想查的是族中人时,这权势便成了绣花架子,简直形同虚设。 一转身,撞见晏书珩。 难得的是,他并不像往常噙着逗弄的笑,目光幽邃但温柔,看样子已静静观察了她许久。他轻声叫住她:“十娘今日生病,阿姒可要去府上看看她?” 阿姒无力地摇头:“不了。” 从前在儿女私情、日常琐事上与他斗心眼子时,偶尔骗到他,她便沾沾自喜。可眼下才意识到,她所谓的小聪明,或许在他这样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看来,只是猫抓狗挠的小把式。 白色袍角停在眼前。 青年温柔关切的言语像一把撑在头顶的伞,缓慢展开:“怎么了?” 阿姒扯动唇角笑了。 “没什么。” 她侧过身,与他擦肩而过。 晏书珩看向她寂落的背影,声音不由放低:“我对阿姒亏欠诸多,你若有难处,尽可来寻我,我在所不辞。” 阿姒慢慢转身。 晏书珩在她眼底看到一抹久违的彷徨和脆弱,旋即化为讥讽。 她似是在讥讽他,又似自嘲。 晏书珩定定看她。 阿姒深吸一口气,她很快驱散了无济于事的自怨自艾。 她走向晏书珩,像饥肠辘辘的鱼,走入对她大张着的渔网。“长公子适才,是又想借十娘之名约我外出么?” 似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晏书珩,愣了一息。 “若是,阿姒可会应约?” 阿姒笑了,她褪下不谙世事的面纱,上挑的眉梢犀利而妩媚。 “我猜猜,若我上了你的马车,你就要对我放饵了,对吧?” 晏书珩因她的突然流露的妩媚利刺而失神,心尖像被她眼角眉梢藏着的那枚金质鱼钩轻轻一勾。 他垂目凝着她,笑了。 “被你发现了。” 阿姒也笑了,这一刻她有了一种错觉,他这个笑,不像从前逗弄孩子般居高临下,而是棋逢对手般。 于是阿姒走近了。 她像个好奇的孩童,踮起脚凑近他:“是什么饵呢。” . 宴后,阿姒以与其他女郎有约为由,同陈氏众人分道扬镳。 她让车夫停在一处脂粉铺子附近,一拐弯,上了晏氏的马车。 马车漫无目的地行着。 阿姒端坐着,茫然看向车内华丽的帷幔,心里浮浮沉沉。 晏书珩将车窗掀开一条缝,光照了进来,车内瞬时亮堂不少。 跟前多了封信。 见她一脸嫌弃,晏书珩莞尔。 “放心,不是情笺。” 阿姒接过信,信有两张,一张是胡语所写,另一张当是誊抄转译后的。 写的是另一个人的消息,虽与她有关,虽不是她眼下最迫切想知道的,但阿姒仍是一行行读下来,面色微变。 “江回是北燕人?” 她随之想起一个猜测:“当初我们因山匪流落山间时,他可是来过?” 晏书珩默了默:“是。” 时隔已久,再回想她被少年抱在怀中的模样,较之当初汹涌的占有欲,此刻他有了不同的感受。 无端觉得空落。 为何空落,他亦说不清。若真要深挖,势必会挖出他不愿触及的往事。 阿姒看着信件,轻扯嘴角。 “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刺杀前也不知道你们二人声音相似。” 晏书珩心中微动。 他毫不吝啬地赞道:“阿姒虽所知不多,却能迅速理出头绪,一语中的,不愧是名士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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