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抬起眸,痛苦地看着徐云栖, “云栖,当年是不是你外祖将你们藏了起来,他老人家定是怕我再惹来杀身之祸,遂逼我发了毒誓,让我离开荆州?” 徐云栖没有答他,而是慢慢转过身来,眯起眼迎上他的目光,“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我外祖父的?” 荀允和道,“秀水村出事三个月后。” 徐云栖眉尖紧蹙。 秀水村事发当日她为大雨所救,在地窖里躲了大概半个时辰,外祖父便把她抱走了。也正是因为那一日,外头传言父亲攀了高枝离开了荆州,也有人说父亲死在进京的路上,母亲章氏不肯相信,将她托付给隔壁的胖婶,便只身背着个行囊往县衙去寻父亲。 可惜母亲半路遭遇官兵封山,摔下山坡,被无意间经过徐科所救。而胖妞胖婶阴差阳错替她们葬送了性命。 外祖父带着她没多久便将母亲寻到。 算算日子,荀允和见到外祖父时,母亲已被徐科接去了几百里外的洪湖县,她被外祖父带着住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村。 明明她和母亲活着,外祖父却非要逼着荀允和离开,目的仅仅是为了防止荀允和再次招惹是非吗? 那个时候荀允和在州府已取得不俗的成绩,荀允和最后一次回家就告诉母亲,再过两月他便可携她们母女进京赶考。 换作过去,她也一定与荀允和一般,认定外祖父对荀允和心灰意冷,坚决拆散她们一家三口,可如今她却不这么认为。 当时她哭得有多厉害呀,日日夜夜闹着要爹爹,粉嘟嘟的面颊一下子瘦脱形,外祖父那么心疼她,又怎么可能忍心看着她受罪。 只含着泪日日夜夜抱着她哄,一遍又一遍跟她说“对不起”,直到她长大。 不仅是荀允和,对着徐伯伯他亦是如此。 回想与外祖父走南闯北这些年,每每到一处地儿,外祖父便换了个姓,今日姓张,明日姓刘,官府的地儿他绝不去,也一再告诉她,无论谁问她师承何人,绝不许据实已告。 他仿佛在躲什么人? 他仿佛在害怕什么? 联系外祖父神秘地出现在京郊,至今杳无踪迹。 徐云栖忽然意识到,外祖父忌惮的不是荀允和这个人,他更忌惮的是进京,是京城。 京城一定有他不想也不敢见的人。 荀允和这番话给她带来了更大的谜团。 外祖父到底背负着怎样的秘密? 她一定要找到他老人家,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明白这些,徐云栖复又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 荀允和猩红的双眸沁着些恨意,如果章老当年不瞒着他,他也不至于与妻女分离多年,害他的囡囡和晴娘吃这么多苦。 徐云栖怔怔看了他片刻,面色慢慢变得淡然,她失笑道, “荀大人,您大可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这些年,您一路高升,壮志得酬,身边亦有子女承欢,并未真正失去什么。” 眼看荀允和眼底的刺痛升腾,她接着道, “您更不必觉得愧待我,我很好,你们走后,外祖父带着我走遍大江南北,见过大好河山,悬壶济世,侠义为民,我徐云栖这辈子不曾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虚度,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虚度,过去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少女眼底缀着闪烁的亮芒,晶莹剔透,那一身云淡风轻的气质仿佛轻而易举便能遇难成祥。 裴沐珩看着这样的她,心房被狠狠击了一下,身怀绝技便算了,性子大方从容也算了,闷声不吭撬动整个朝堂,惊动三法司与圣上,完美无缺报仇雪恨,当你为她遭遇的一切生出同情甚至心疼,她却如闲庭信步,将一切磨难视为磨炼。 他忍不住再一次感慨,他到底娶了一位怎样的妻子,她身上总是有解不完的谜团,他甚至很好奇,接下来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夜深了,云栖,我送你回家。” 裴沐珩又在这时,看了一眼刘越。 刘越尚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比起方才荀允和这桩家务官司,徐云栖是荀允和亲生女儿一事,反而更加震动朝野,一旦这个消息被世人所知,将要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刘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复杂看了一眼裴沐珩,朝荀允和拱手, “荀大人,陛下还在奉天殿等着呢,既然一切已真相大白,您随我入宫面圣吧。” 荀允和脚步灌了铅,空洞的双眸凝着徐云栖,没有半分挪动的意思。 裴沐珩只得先一步将徐云栖牵下台阶,徐云栖先吩咐秀娘,“你随同萧大人回去录口供,”又与银杏道,“你亲自送她回府。” 这个“她”是谁,已不言而喻。 荀允和胸膛被狠狠一擂,修长的身影紧紧绷着,仿佛面前是万丈深渊,仿佛有狂风席卷而来,欲将他吞噬。 人人鄙夷的熙王府三公子之妻是他最心爱的女儿。 她早就认出来了他,却不动声色。 她行医被人诟病。 出身为人奚落。 她的爹在她四岁时死在进京赶考的路上。 她姓徐,她的母亲改嫁给一名五品小官。 那个叫徐科的工部主事,他还见过,前不久寿宴那日,徐科擒着酒杯战战兢兢上前给他套近乎,只道与他是同乡,原来是这样的同乡啊…… 荀允和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往下拽了拽,天崩地裂的感觉。 * 刘越这厢回宫复命,裴沐珩先送徐云栖回府。 阴差阳错他竟然还真就跟荀允和成了翁婿,若仅仅依着那桩案子,皇帝力保荀允和无疑,添了他这层关系,皇帝会如何处置荀允和便没数了。 马车沿着崎岖的山路不紧不慢回程。 裴沐珩静默不语。 徐云栖察觉丈夫沉默地不同寻常。 车壁前方挂了一盏透明的琉璃灯,灯火随着颠簸的车厢一晃一晃,裴沐珩修长的手指始终握着她不放,俊美的眉目却紧紧蹙着,似在寻思什么。 徐云栖今日所为,痛快淋漓,唯一对不住的便是他这个丈夫。 换作过去,她定说一句,合则聚不合则分,可如今面对这个说出“婚姻是承诺是不离不弃”的男人,徐云栖便做不到那般随意,随意是对他的不尊重,她诚恳与他道歉, “今日之事我瞒了你,对不住了。” 裴沐珩为她惊艳之余,心疼之余,心里是不好受的。 这段时日朝夕相处,夜夜共枕,她有无数机会告诉他前因后果哪怕分毫,但她没有,她将他瞒的严严实实,将他摒弃在所有布局之外。 可他现在不想与她论这些。 他侧过眸来,语气依旧保持温和。 “你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一定累了,这些话咱们以后再说。” 徐云栖摇头,“在你看来,我这一夜经历了生死离别,经历了天翻地覆,可事实上,这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也经历过了。” 裴沐珩明白过来,震撼的是他,于她而言,早已是过去。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正色看着她,“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这么大阵仗,你就没想过让我帮忙?” 徐云栖坦诚道,“你不会敲登闻鼓。” 裴沐珩顿时语塞。 他确实不会,这事换做是他,他会做的更加圆融。 他不会将荀允和架在火上烤。 而徐云栖显然是不信任荀允和,怕这位父亲念着夫妻情分重拿轻放,是以以雷霆手段杜绝了荀允和任何退路,甚至毫不客气地说,如果荀允和真的纵妾行凶,坐视一切的发生,那么她会利用三法司将父亲绳之以法,幸在荀允和亦是受害者之一被叶氏欺骗蒙在鼓里,哪怕如此,徐云栖也压根不在乎他的仕途。 此外,她也丝毫不信任他。 这才是裴沐珩最难接受的。 他抬起眸来,轻轻握住妻子的双手,几乎是气笑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笃定我不会帮你?” 徐云栖面露赧然,说实话只会伤感情,事情已经做了,唯一的法子便是认错。徐云栖第一回主动回握他的手,“三爷,今日的事我真的很抱歉,你责我骂我,我不辨一词。” 裴沐珩单薄的眼睑轻轻颤动,压抑着晦暗的情绪, “是夫妻,就该同进共退,荣辱与共,云栖,你心里,真的有拿我当丈夫吗?你有没有信任我一点点?又或者,只要我首肯,你随时能潇洒地转身。” 一连数问砸下来,字字击中要害。 徐云栖喉咙黏住了,人生头一回面露局促。 车厢内蓦地静了下来,唯有山风叩动窗棂的嗡嗡声。 裴沐珩眼看那张漂亮的脸蛋渐渐生出窘意,心一点点沉下去。 徐云栖见丈夫脸色越来越难看,绞尽脑汁想法子化“险”为夷,她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抚了抚生烫的面颊,眨眼道, “三爷,今日是我的生辰。” “所以呢?”裴沐珩面无表情看着她, 徐云栖温柔道,“咱们可以说些别的。” 柔柔软软的眼梢似轻羽,一眨一眨,拂过他心尖。 他就这么看着那截狐狸尾巴缩了回去,今日是她生辰,她又经历了那么惨痛的过往,这个时候与她计较这些,显得很没有风度,裴沐珩无奈揉了揉眉心。 没有开口与他喊和离,已是进了一大步,裴沐珩这样安慰自己。
第39章 深夜奉天殿,灯火通明。 刑部尚书萧御与大理寺少卿刘越将连夜突审的口供呈给皇帝。 皇帝翻了几页就搁下了。 早在两刻钟前,锦衣卫与东厂的人已将青山寺情形口述禀给皇帝,皇帝对荀允和一事已大致了解。 难以想象这种千年难遇的离奇事竟然会发生在荀允和身上。 荀允和一身白衫孑然跪在殿中,修长的脊梁微微曲躬,双手扶地,手边是叠好的一品仙鹤绯袍及玄黑的乌纱帽。 荀允和眉目低垂,神色寡淡,“陛下,臣无颜立足朝堂,还请陛下除去臣一切官职,按罪发落。” 皇帝眉心快皱成川字,他问立在荀允和身后的萧御和刘越, “三法司怎么说?” 刘越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萧御先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臣核对了所有供词,确认荀大人无纵妾行凶之实,他亦是被人蒙在鼓里,深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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