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萧御说完,荀允和木声接话, “陛下,臣有失察之罪。” 皇帝看向萧御,“荀卿真的有罪吗?” 萧御回道,“禀陛下,依大晋律历,若本人为受害者,可免去失察之责,所以,荀大人,无罪。” 皇帝缓缓吁了一口气,慢慢挪了挪压在供词上的玉镇,陷入了两难。 荀允和初次进京以一首《山阳赋》名动天下,这篇赋当夜便被锦衣卫递到他手中,洋洋洒洒上千字,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一气呵成,起笔于山阳亭,落笔民政社稷,笔锋犀利而不失温和,皇帝十分有好感,由此记住了他的名,后来荀允和果然不出所望,次年考了个进士第一。 殿试当日,皇帝现场出题,他不卑不亢,对答如流,本是状元之才,皇帝为了压一压他的风头点为探花,是年入翰林院任编修,旁人在翰林编修至少得任两年,荀允和没有,当年江南出了大案,南京玄武湖鱼鳞图册被人一把火烧了,此案非同小可,牵扯南京官吏地主豪强甚至商户,无人敢接手,荀允和主动请缨,二十出头的少年携着尚方宝剑下江南,肆意热血斗豪强,用了三年时间重新丈量土地,修复图册,为户部和朝廷捏住了江南赋税的根本。 至此皇帝在他身上看到宰辅之才,悉心培养,两京十三省,但凡有难啃的骨头,他都交给荀允和,这才铸就了一代年轻宰相。 满朝皆知,皇帝对荀允和十分偏爱,简在帝心是一个缘由,更重要的是荀允和身上有一股别于其他朝臣的特质,他这个人圆融而不圆滑,老道而不过狠辣,他克己复礼,甚有君子之风,无论何时何地,眼底总藏着一抹悲悯,他仿佛是为朝廷而生,为天下苍生而生,没有其他朝臣身上那股对权力地位的野心勃勃。 也就是说,皇帝将首辅之权交到他手上,不用担心他会勾结朝臣皇子。 眼看行将朽木,皇帝甚至想,朝廷由荀允和坐镇,二十年内无忧,他可以放心去,将来青史上他还能博个任人唯贤的清名。 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荀允和出事了。 他随意点的一女,偏生就成了荀允和的嫡女,皇帝觉得老天爷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捏了捏那卷口供,兀自失笑。 他当然可以顺水推舟除去荀允和内阁首辅一职,可问题在于,吏部卖官鬻爵,政风败坏,清查吏治的新政刚刚启程,这个时候换帅,新政必定胎死腹中,户部由荀允和把控三年,盐引换粮一事尚需落地,内阁刚刚大换血,不宜再生动荡。 皇帝甚至在脑海将其余几名内阁辅臣过了一遍,施卓有威望有口才,政务能力远不及荀允和,郑阁老便是个和事佬,用于平衡各部,斡旋朝中争端,户部尚书养病半年,尚在适应当中,至于兵部尚书,人是个实干的,论威望和手段也不及荀允和。 这些年所有的偏爱,均成了此刻的掣肘。 皇帝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仅仅是犹豫一瞬,皇帝果断做出抉择。 即便要换荀允和,也不是现在。 有这个把柄在手,想要拿捏荀允和也容易。 这么一想,皇帝豁然开朗,起身负手踱步到他身侧,“荀卿,你起来。” 荀允和慢慢折起膝盖,垂眸立在皇帝跟前,双目暗沉无神。 皇帝叹道,“不是你的错。” 荀允和眸色渗出几分痛楚,“臣识人不明,抛弃妻女,罪不容恕。” 皇帝摇摇头,“你是被人算计,并非本意所为,”眼看荀允和又要辩驳,皇帝蹙眉道,“朕说你没错,你就没错。” 荀允和难以想象这个时候皇帝还要坚持用他,他后退一步,合手一揖,“陛下,臣身为大晋官吏,天子门生,不能修身,不能齐家,何以治天下,陛下若放任臣继续留在朝堂,天下百姓必以为陛下识人不明,恳求陛下发落微臣,勿要因为臣而沾污了圣誉。” 看得出来荀允和是铁了心要离朝。 皇帝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反被他这话勾出了火气,当即斥道, “你的名声大过朝廷,大过百姓?你的脸面比朕的江山还重要?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当知大丈夫不拘小节的道理,滚回去,给朕当差。” 荀允和喉咙哑住了,立着不动。 皇帝显然不愿朝局再生动荡,不得已先留下他。 皇帝见他不再辩驳,那口气顺了下来,慢悠悠在他跟前踱了几步,又扭头问他, “你当初改名进京,是因你岳丈要求?” 荀允和不避讳,“是,他恨臣招惹杀身之祸,怕牵连妻女。” 皇帝点点头,复又打量荀允和几眼,哪怕他年过四十,依然面容俊朗,风度翩翩,荀允和才貌双全,进京时便名声斐然,当时相中他的不知凡几,人家岳丈惊弓之鸟,担忧也无不道理,只是到底是狠心了些,拆散了他们一家三口。 “你岳丈人呢?” 荀允和在回程路上也招来银杏问过,遂黯然回,“三年前失身跌落山崖。” “哦……”皇帝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眼看荀允和大受打击,已心神俱疲,他摆摆手,“你回去歇着吧,明日照常来上衙。” 荀允和也无话可说,躬身而退。 等他离开,皇帝挥退萧御,留下刘越问, “珩儿呢?” 刘越轻轻望了一眼皇帝,“回陛下,郡王不放心郡王妃,先送她回府了,说是晚些时候再入宫给陛下请罪。” 皇帝正在把玩狼毫,闻言抬目看着他,“哦?请罪?” 刘越遂跪下来,与皇帝道,“陛下,今日之事从登闻鼓到青山寺一案,均是郡王妃暗中操纵,意在报仇雪恨。” 刘越很清楚,这些话等着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送到皇帝耳郭,不如由他来说,如此他划清与裴沐珩的界限,安然潜伏在朝堂,亦能向皇帝表忠心。 皇帝听了这话,果然微微一震,“所以,荀卿这是被自己女儿算计了?” 刘越面露冷色,“陛下,臣以为郡王妃有欺君罔上之罪。” 他话未说完,身侧的刘希文对着他喝了一句,“放肆,郡王妃是皇室宗亲,你只是一介微臣,岂可恶意中伤郡王妃。” 皇帝显然是默许了刘希文的话,神色淡淡道,“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对外言说。” 恰在这时,门口内侍禀道, “陛下,昭明郡王求见。” 这是裴沐珩来了。 一个敢敲登闻鼓,亲手料理自己父亲的女子,哪里需要裴沐珩相送,裴沐珩无非是故意避开荀允和,以防牵连对方。 皇帝看的明白,吩咐刘越退下,召裴沐珩进来。 裴沐珩进殿后,果然第一时间跪下磕头, “孙儿替媳妇徐氏给陛下请罪,还请陛下怜她孤苦,莫要计较她莽撞之举,一切罪责由孙儿替她承担。” 皇帝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手指轻轻叩着桌案问, “敲登闻鼓的是谁?” 子不言父之过,徐云栖状告当朝首辅,对朝局颇有影响,皇帝心生不喜。 裴沐珩慢腾腾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岳母章氏身边的嬷嬷,替主鸣冤。” 那皇帝无话可说。 为什么到现在鸣冤,原因也很简单,前不久荀允和举办寿宴,大约是不小心被章氏看出了端倪,心中愤懑这才遣人击鼓鸣冤,恰恰那荀夫人也认出章氏,两厢各自行动,手段高下立判,人品如何也一目了然。 “这叶老翰林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皇帝面露嫌恶,又吩咐刘希文,“去告诉萧御,叶家诸人一并问罪。”叶氏这是将父亲身后名和叶家声誉败了个干净。 “此事,你事先知情吗?”皇帝悠悠往裴沐珩心口插了一刀。 裴沐珩露出苦笑,“孙儿不知。” 皇帝倒也没怀疑他,以裴沐珩之心性,不会弄得人尽皆知,让荀允和下不了台。 这么一想,皇帝看着孙儿不免带了几分同情, “你媳妇要整治她父亲,事先没与你通气?” 裴沐珩笔直地跪着,不想回他这话。 皇帝难得见孙儿吃瘪,郁闷一日的心情一扫而空,起身抚了抚他的肩,大笑离去。 * 皇帝没能撤了荀允和的首辅之职,在裴沐珩预料之外,既然皇帝保全了荀允和,那么熙王府便得做出反应了,这些年皇帝虽然不太待见熙王,却允了熙王巡兵之权,每年熙王奉旨去各地巡视,安抚军心,查检军政。 眼下秦王暗中与十二王较劲,裴沐珩不想因荀允和而被冒然推上风尖浪口,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退为进明哲保身,是以裴沐珩回去便劝熙王上缴那块巡兵的令牌。 熙王也照做,此是后话。 荀允和这厢回了府后,清瘦的身子陷在躺椅上便再也起不来。 老仆捧了茶他不喝,煮了粥也不进一口,无声无息躺在那里,如同死人一般。 老仆伺候他多年,见他如此,跪在跟前泣不成声, “老爷,您心里难受,老奴感同身受,如今大小姐不肯认您,夫人也嫁为人妇,您心里呕得慌,老奴都明白的,可比起她们娘俩活着,什么事都不算事对不对?您如今有这样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唾手可得,可别这般苦了自个儿。” 荀允和听了这话,眼眶一痛,侧了侧脸。 老奴见他听了进去,揩了揩泪,继续望着他道, “这十几年来,总有人妒忌您为陛下看重,殊不知您生死不惧,什么担子都往肩上扛,替朝廷立了汗马功劳,别人都说您风光,只有老奴明白,您没了夫人和大小姐,心里那股精气神没了,便没日没夜扑在朝廷……” “现在好了,大小姐就在隔壁,往后日子长着,总有父女团聚的一日。” 荀允和大约是被他说动,稍稍直起了身。 老仆赶忙递上去一碗参汤,荀允和饮尽,问起荀念樨在狱中的事。 老仆又哭了,“少爷遣人带话给您,说他愿意为母赎罪,请您不要担心他。” “老奴已打点了衣裳银两给他,他在牢里不会受罪的,再过一段时日等案子钦定,老奴再安排人沿路护送他出京。” 荀允和闭了闭眼,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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