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也是这么说的,”谢却山盯着祖母的眼睛,“世家里的女人可真奇怪,心甘情愿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里任人宰割,明明受了委屈,却还要感恩戴德,甚至心怀愧疚,生怕自己麻烦了别人。”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礼!” “这样的礼,在这世道里行不通。” 一时房间里寂静万分,谢太夫人胸膛起伏,显然是气结。 陆锦绣在外头听到里面情况不对,急匆匆推门进去。 “母亲,妾有要事同您商量。” 陆锦绣走进去,打断了谢却山和祖母之间凝固的气氛,她的目光落在谢却山身上,神情如常地行了个礼。 “谢使节,打扰了,实在是后院的事有些紧急……” 一声“谢使节”,将谢却山和谢府的身份撇了个干净,亦是下了逐客令,谢家后院的事跟你一个外来的使节没什么关系。 谢却山识趣地退了一步,拱手行了一礼。 “祖母,大哥殁了,我便是谢家的长子,理应回谢家尽孝。往后我会在望雪坞住下,还望您保重身体,孙儿先告退了。” “逆子,你,你——” 陆锦绣连忙上前宽慰老夫人,将她这口气顺了下去。 “母亲,莫要同那逆子计较,伤了自己的身子,如今老爷还未归家,我们不得不看几分岐人的眼色,等老爷回来,自有办法处置这逆子。” 陆锦绣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谢太夫人的后背帮她顺气。 好不容易缓了口气,谢太夫人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她拍拍陆锦绣的手背,疲惫地问道:“陆姨娘,你要同我商量什么事?” 陆锦绣心一横,便说了出来。 “母亲,都怪妾疏忽大意,事先没有查清楚,如今酿成大错,还请母亲责罚……” 谢太夫人有些疲惫,不想再兜圈子:“最大的错不都已经酿成了吗?谢家还有什么风风雨雨老身没见过,你尽管说便是。” “昨日与衡哥儿成亲的,其实是秦家外室的私生女。理说衡哥儿已经去了,这件事也不必再追究了,但……当初和大公子合八字的是秦家嫡女,并无问题,嫁过来的这个私生女八字却是命带孤星,凶煞异常。仵作说大公子没有外伤,就是病逝的,妾心里难免琢磨,莫不是这个女子将衡哥儿克死的?” 听完一席话,谢太夫人的脸色已经是越来越差,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一口淤血便吐了出来。 “母亲,母亲!”陆锦绣慌了,手忙脚乱地扶着老夫人的身子,给她奉了一杯茶,“您千万得保重身体呀。” 谢太夫人喝下一杯热茶,才缓过劲来。陆锦绣紧张地看着老夫人,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老夫人嘴里说出的话,将决定了那个私生女的命运。
第13章 请家法 按照习俗,谢衡再的灵柩会在家中停放七日后再出殡。 而南衣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逃跑,她本想着,等出殡那天跟着殡葬队伍出谢府时再寻良机,但第三日的午后,她察觉一些异样,被迫将计划提前。 昨日乔因芝来了灵堂,叫婢女去厨房提了食盒来,让南衣吃上了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餐。她还陪着南衣一起在灵前守了许久,同她说了许多谢衡再过去的事情。 南衣和乔因芝聊天的时候心惊胆战,生怕她问到什么自己家中的事情,她答错了会露馅。但乔因芝半句都没有问。南衣总觉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悲悯。 她还对南衣道歉。她说,衡再娶填房夫人,是万不得已之举,他本意从未想让一个妙龄少女为他蹉跎一生。 听起来,谢衡再是个极其善良的人。 南衣很想对乔因芝说,没事,反正她会逃出谢家,去找章月回,她才不会为任何人蹉跎一生。但这话大逆不道,断不可能说出口。 然后又过了一夜,三姨娘陆锦绣来了,也带了一些菜肴,还问南衣有没有什么话要托人捎回秦府的。 南衣没什么话要说的,但若不说显得她跟秦府关系异常,于是说了一些问好的话。 这些人的眼神都很奇怪,南衣直觉一定发生了什么,谢却山怎么会让她这么容易地活着。 她警觉得像只猫,当即便从灵堂溜出去打听消息,然后她便听到婢女们在议论太夫人决定让她去给谢衡再殉葬的事。 “听说秦氏是个养在街头市井的私生女,是个贱民……让这样的人进谢家,怕是要污了老祖宗的眼。” “这秦家内宅的事,是如何知道的?” “好像是秦家的陪嫁丫鬟自己在后院议论,被陆姨娘的人听去了。” “那这事可怎么办?” “礼都已经成了,秦氏已经是大公子的正妻,退也退不成,只能认下她的身份让她去殉葬,也不追究秦家,这是太夫人能给的最大的体面了。” “谁让她存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贪心,谢家岂是那么容易骗的?” 婢女们的议论声逐渐远去,南衣已经听明白了,自己如今板上钉钉就是谢家的罪人,死路一条。 这一定是谢却山干的!他口中世家里的事,原来说的是世家的名节,而她就要成为名节的殉葬者。她立刻马上就得跑,一刻都不能多待。 好在这几日南衣都在准备着,想尽办法掌握望雪坞的地形。 她打听到望雪坞最深处是谢氏祠堂,那里往常无人敢去打扰,守备自然最弱。她准备在祠堂里藏到天黑,再翻墙离开谢家。 正这时前院传来动静颇大的喧嚣声,引得家丁奴婢们都纷纷赶去那里,趁着望雪坞中一片混乱,南衣便往深院高墙处溜去。 —— 前院,谢穗安竟舞着软剑与谢却山打了起来。 谢穗安是陆姨娘所出,虽是庶女,但明艳大方,颇受太夫人宠爱,就养在太夫人房里,生活里的一应用度都与嫡女无甚差别。 谢衡再生前虽然体弱,但谢家里的大事都由他定夺,他纵着谢穗安习武,没人敢有什么说辞,谢穗安也被宠得泼辣正直,嫉恶如仇,眼睛里容不下一丁点沙子。 对于谢却山这个叛国的三哥,她一直都是恨得牙痒痒,今日她听到谢却山竟然要在望雪坞住下,气得拍案而起。 敬爱的大哥骤然离世,她本就悲愤交加,又被这么一激,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抄起自己的软剑就要去赶人。 谢却山没有还手,轻巧地躲过谢穗安游龙般朝他甩来的剑。 “谢小六,你的剑法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谢穗安一点便宜都讨不到,打得越来越着急,嘴上一边还在痛骂。 “你害死那么多同族人,你还有脸回我们谢家!我呸!卖国求荣的狗贼!你以为仗着背后有岐人就没人敢动你了?我谢穗安今天不杀你,我就跟你姓!” 谢却山躲藏之际,善意提醒:“你跟我姓,也还是姓谢。” 谢穗安本就是气得上了头,骂人的话一句没过脑子,被指出破绽之处更加恼怒了。身边的女使小厮没人能拦得住她,她一剑狠狠地刺了出去。 这一剑却被人出手拦住了。 紧接着管家一句高呼,打破了院中僵持的局面:“主君回来了。” 长宁公谢钧已经穿过了二进院,他素服禅衣,身后只带着两名贴身的侍卫,省去了原本该有的排场,但脸上仍能瞧出不言而喻的威严。 “主君。” “爹爹。” 院中众人纷纷行礼。 陆锦绣看到谢钧回来,眼中都忍不住盈出了热泪——太好了,这乱糟糟的家里总算有了定心骨。 谢钧的目光温和地扫视一圈家中众人,最后落在谢却山身上。瞬间,目光冷了下来,脸上甚至有了几分杀气。 “父亲。” 谢却山不卑不亢地朝谢钧行了一礼。 谢钧进家门之前已经听内知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心中已有了个大概。 “既然是岐人使者,留在我望雪坞做什么?” “父亲,儿子归乡,自是想留在家中住。” “我谢家世代忠良,没有卖国投敌之辈。” “儿子从小未得过父亲教诲,从不知谢家人该是怎么样的人。” 谢钧顿了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是气急了却极力忍下的样子。 “你是说,你犯的罪过,却是我谢钧没有教导好你的错?” “儿子没有这么说。” 谢钧冷笑一声:“好,你要回谢家,那就得听着谢家的规矩。” “父亲教训得是。” 谢钧的声音冰冷,对着自己的儿子,像是看着仇人。 “开祠堂,请家法。” —— 南衣刚在供桌下藏好身,浩浩荡荡的人便进了祠堂。南衣不敢往外看,只能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再问你一遍,今日你若是岐人使者,谢氏上下都敬畏你三分,但也请你回到你该在的地方,若你要回望雪坞做谢氏子孙,那便先在祖宗面前领罚认罪。” “儿子甘愿领罚。” 谢却山一掀衣袍,在祠堂中跪下。 听到谢却山的声音,南衣一惊,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拨开桌布的一角,从缝隙中望了出去。 无论在如何的变故中,谢却山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谢钧有些怒意地喊了一声:“褪衣!” 两个小厮上前褪去谢却山的上衣。 南衣有些心惊胆战,连她也感受到了雷霆之怒,生怕这样的怒气会波及自己,忙收回手躲回到黑暗里。 然后外面传来木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木杖砸得很重,每一下都发出一声皮开肉绽的闷响。 受刑的人却一声未吭。 他不会疼吗? 南衣绞紧了手里的衣角。杖子没有落在她身上,又跟她没什么关系,有人能制住大魔头,她应该幸灾乐祸才是,可是她为什么要紧张呢? 鬼使神差之下,南衣再次掀开一角缝隙,望了出去。 谢却山赤裸着上身,趴在长凳上。他的手紧紧抓着长凳边缘,手背几乎青筋暴起。他低着头,额角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饶是平日里再冷静的人,此刻脸上也克制不住痛意。他的后背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痕,但他依然未出一声。 祠堂中无人敢言语一声,饶是谢穗安都被这个场景冲击到,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大快人心慢慢的也有了些于心不忍。她想说什么,却被陆锦绣拦住。陆锦绣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谢穗安只能按下嘴里的话。 陆锦绣退到人群后,悄悄地出了祠堂。 谢却山的目光本定在一个地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意志死死地控制住,但又一下重重的杖击,让他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目光也涣散地飘到了别处。他忽然看到桌布的缝隙后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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