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樯双眸微眯,已有不耐。 他并不乐于与陌生人闲谈,更何况这是个女子,若非对方搬出了胜玉的名字,他从一开始便会直接无视。 况且这女子身段低柔,声音造作,一听便是捏着嗓子,并非本音,行止绝不纯粹。 但无论她想做什么,李樯都不感兴趣,他只是在这儿等胜玉回来而已。 便随口应道:“嗯。起来说话便是。” 那女子才柔柔地直起身,香粉又是一阵一阵。 陈颖儿站直后,也不说话,目光在这周围的珍宝架上流连。 此处的任何一个物件,都比她或胜玉的性命贵上十倍百倍,莫说现在,哪怕是以前未出嫁时,陈颖儿也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她看着这些精致华美的死物,神色中却似透出垂涎。 挨个扫了一遍,陈颖儿又看向李樯。 李樯亦看了过来。 目光相撞,其中的暗示已十分明显。 李樯眸光冷了冷。 胜玉流落之后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乡绅地痞,便是这般粗浅庸俗女子。 但这种不悦只是短短一瞬,便消失无踪。 毕竟是无关紧要之人,哪怕是厌恶都落不深。 李樯颇觉无趣地移开目光,淡淡许诺:“想要哪个,只管拿。” 实在是干脆。 钱货两讫,明码标价。 人的买卖也不过如此。 陈颖儿微僵,目光中透出几分凉薄。 “价钱呢?”陈颖儿柔声地问,“哪怕奴想要最昂贵的,也可以吗?” 李樯沉了沉气:“随意。” 能用钱摆平的人都不值什么。 何须费神。 “大人实在大方,奴真是感激不尽。” 陈颖儿缓缓走近,越是走近,越觉得眼前人浑身气质如刀锋一般,冷得她手都不自觉打颤,却没有停下。 “奴家那妹妹竟能结识大人这般人物,实在是幸运,连奴家都羡慕这般的好运气。”陈颖儿缓缓道,“听闻大人襄助舍妹许多,大人真是天生一副好心肠。” 李樯古怪地看着她,眉峰已经紧紧拧在了一处。 “大人,奴知道,像大人这般,生下来便是人上人,生了一副好皮相,自然恨不得自己也生一副菩萨心肠。” “救风尘,听起来多高尚,最能让人敬仰,正似菩萨一般。” “世人说,越是悲惨柔弱的女子越讨人喜欢,惹人搓磨玩弄,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奴那妹妹还是青涩,哪里懂得讨男人欢心?大人想做菩萨,尽管找奴,奴会满足大人……” 陈颖儿说着,竟抬手扯开腰带,褪下外衫,几步走到李樯面前,便要俯身依偎下来。 门槛轻响,胜玉恰好回来,手里捏着一张刚写好的药方,撞见这一幕。 还没能说话,神色已经微僵。 李樯听到最后已然暴怒,抬起一脚将靠近的陈颖儿狠狠踹出去。 陈颖儿脊背撞到廊柱,惨叫一声滚落下来,“铮”的一响,李樯剑已出鞘,直指陈颖儿喉间,当场便要她血溅三尺。 “李樯!”胜玉浑身冷得发麻,尖锐喊出声。 李樯动作一顿,扭头看向她,浑身气焰烧得更甚,立即状告道:“你终于来了,你看这人……” 胜玉看着那闪着寒芒的剑尖几乎双腿发软,踉跄奔来,一把将李樯狠狠推开,“你走开!” 李樯不设防,被推得退后几步,手中剑被震得摔落在地,嗡嗡作响。 他不可置信看着胜玉,双眸瞪得震惊,冤屈。 “胜玉,你明明看见了!是她意欲欺辱我!” 在外虽然也有女子萦绕周围,但从不敢近他身。李樯从没遭遇过这种事,因此一开始见陈颖儿行止古怪,只是疑惑。 越听得明白,越是怒火上涌,只觉阵阵恶心反胃,唯有杀了此人才可解心头之恨。 谁知恨还未解,胜玉闯了进来,不仅处处维护那个使他恶心难受之人,还推他骂他,吼他好大声。 他不值钱的是不是? 李樯长腿迈前几步,胜玉越发紧张,弓起脊背将陈颖儿护住,似乎生怕李樯要对陈颖儿做什么。 李樯怔怔几息,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连道:“好,好。” 说罢颓然捡起长剑,重重踏步离去。 临出门前,李樯紧咬牙关,冷冷出声:“玉牌已刻好了,在街头工艺铺子领。本想亲手送给你,你既如此看轻我,此后只当不认识,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我再不会来找你!” 胜玉浑身僵硬,听得李樯步子离开,外间一通琳琅碎璧之声,想必是李樯发了脾气,摔了不少东西,都是要赔的。 等所有声响静止了,胜玉才慢慢放松。 手还抖着,揽住陈颖儿问她怎么样。 陈颖儿唇色苍白,被踹的那一处和撞上了的脊背生疼,好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不适。 至少,没有真的被一剑斩了。 那剑尖到喉咙就只差那么一点点,那一瞬间锐利的死气,无比真实地直逼上她眼前。 胜玉见她的确没有骨头的损伤,才勉强松出一口气,嘶声问:“你疯了!你方才是要做什么?你不是最看不起讨好男人这般行径么!” 陈颖儿扯了扯唇,神色有几分无所谓,又有几分苦涩。 “只要能挣到银钱……你都替我去挣了,我还守着这样的清白,又有什么意义。” 原来胜玉那日的解释她是一句都没有信。 陈颖儿把李樯当成了那般有特殊癖好,爱假借援救之名玩弄女子的一方恶霸,她生怕胜玉只是表面答应她会悔改,以后又泥足深陷,所以想出这李代桃僵的法子。 她这身子本来也活不长,何须旁人再为了给她治病去赚银子。 她已是一副残躯,这病也没甚好治了,坚持那些看似清高的道理又有何用。谁挣不是挣呢,至少在她死前,说不定还能留几个银子儿留给胜玉,也算是回报胜玉了。 故意叫胜玉撞见这一幕,也是为了让胜玉看透所谓的“好人”,所谓的“真心”。 只是陈颖儿没想到,李樯没有上钩,还差点当场杀了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心存决然死志,可在死亡迫近的那瞬间,感受到的净是后悔和恐惧。 原来她也没那么洒脱。 胜玉心像拴着石头一样重,唇瓣颤抖,她紧紧搂住陈颖儿,一叠声地说陈颖儿想岔了,却苍白地不知该如何解释更多。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自己的身世之事隐瞒陈颖儿,今日陈颖儿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犯傻。 胜玉明白,陈颖儿不是异想天开,而是她们这样手无寸铁的人,想要绝处逢生,便非要从自己身上舍弃些什么不可。 胜玉心中愧疚已极,只想把一切真相全盘托出。 她哽咽着道:“颖儿姐,李樯他……” 话音未落,胜玉的手被陈颖儿抓住,陈颖儿摇了摇头。 那双强打精神后愈显疲惫的眼睛注视着胜玉,仿佛平白跨过了许多个春秋。 “不用跟我说这些。你只记住,我今日虽没试出他来,但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良善男子。” “你现在或许觉得他好,但也只是因为他装得好,还没在你跟前露馅而已。” 胜玉话头只好止住。 不知为何,听着陈颖儿这些话,她心中似是敲响了冥冥之音,深沉不分明。 她枯坐一会儿,摇摇头不再去想,还是紧着眼前的事,扶着陈颖儿起来。 “去医馆,拿药,我去山上把存的铜板拿下来。这个月之后的日子……我再来想办法。” 陈颖儿痛得几近昏迷,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力,被胜玉弓腰背起,送去了医馆。 胜玉把陈颖儿托在医馆照料,回去取了所剩的所有银钱。 却也只够当下的诊金,陈颖儿要敷药、休养,接下来一段日子都得住在医馆才行。 胜玉陪她坐到深夜,才独自折返。 脑袋里一会儿想到陈颖儿的伤势,一会儿又想到李樯气愤离去的身影。 李樯气得厉害。 他气性一向很大,但这回显然比往日气得更甚。 连断交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甩袖离去,怒火炽烈得很真实。 字字落音如凿,说得坚决笃定。 但胜玉也疲惫了。 她已经不再有力气去关心李樯的心情,也不可能再去迁就他。 断交……也没什么。她与李樯相处时,确实称得上开心,甚至有几个瞬间,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幼时,但她与李樯终究不是一路人。 她于李樯也毫无益处,李樯并不缺她这个朋友。 或许对李樯而言,的确是从未遇见她还要更好些。 第17章 ◎胜玉,你能对我好点吗◎ 回到屋子里,胜玉也没能安稳睡上一觉。 在桌边沾着椅子趴一趴便算是歇息了。 初晨迷迷糊糊地清醒,见枝头重蕊低挂,金线穿过树叶罅隙,丝丝缕缕地绣在桌角。 正是盛夏好时节。 胜玉心中却潮湿答答。 她闷闷起身,去院中井边捧水凉了凉脸,脑中才随之清醒些许。 陈颖儿在医馆里,有人照料着无需探视。那她还能做什么? 昨日李樯对她说,玉牌已经刻好,叫她自己去拿。看来他们虽已断交,但督管贡品之事她还需负责。 这让胜玉松了口气。 她先前有意纵容迎合李樯,多少也是存了些利用他给的职权来接近那个行商的心思。 说她厚脸皮也好,即便她现在已经跟李樯闹翻,但却不能让这条线索断了。 胜玉去了街头,找到工匠铺。 里边儿有人拉着丝竹,琴意幽幽,分外悠闲。 似是主事模样的人坐在铺子前,一手捏着一把刻刀,一手握着一枚金镯,正低头吹去镯子上的金屑。 胜玉出声问:“叨扰,我来取玉牌。” “哦?什么牌?”对方眯着眼瞅她,显然这个距离已经看人不清。 胜玉不由得声音放大了些,好叫他听清楚:“郡守府的牌子,上刻‘流西子’。” “郡守府……”那匠人念念叨叨,弯腰在柜子里摸索一阵,摸出几个盒子。 递出其中一个给胜玉:“喏。” 胜玉接过来,启开搭扣,里面果然躺着那枚玉牌。 玉牌润泽,小篆刻着她的自号,很是端庄。 取这号时,她还跟李樯相对而坐,有商有量。 李樯还邀她去玩,殷殷切切,一如少年时盼望着玩伴那般。 但现在一切已成泡影。 她又回到了孤身一人,就仿佛注定如此一般。 胜玉将玉牌扣进掌心,定了定,妥帖收好转身要走。 却又被那匠人喊住。 “姑娘!还忘了东西没拿,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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