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千钧捕捉到何父那丝可怜的柔和,底气又长了几分,便不把待会抽查功课的事儿放在心上,向隔着一个位子的元月拱手,嬉皮笑脸道:“多亏了元小姐的面子,不然我们可不能见到何老板慈祥的一面。” 何尔若开怀大笑:“还得是元姐姐。” 何母转眸,瞥见何父素来镇定自若的面子上隐隐带了些不自然,悄声一笑,不予理会。 而元月,恐怕是这饭桌上最坐立难安的人,没心思说笑,也没胃口用饭,逼着自己吃干净碗里的饭菜,直等人都散了,方回屋里坐着发呆。 呆到天黑,也不点灯,就这么黑灯瞎火的看天上的满月。 古人云“每逢佳节倍思亲”,以前还对此抱有怀疑,如今孤身在外,才体悟出其中的含义。 明儿就是中秋,团圆之夜,爹娘他们应该也会遥对着明月满怀愁思吧。 自己又何必执意出来闯荡,明明在家陪伴家人也挺好的…… 可出都出来了,反悔已无用,不若安心历练几年,把心沉一沉,再回去挑起家中重担,未尝不可。 * 中秋夜,何府上下灯火如昼,上至何父何母,下至府中奴仆,全在院子里吃月饼、品美酒佳肴、赏桂魄,一团和气。 元月在其间,听着何尔若滔滔不绝的笑话,看着杯中琼浆,竟难以作出半分欢笑之态,满脑子净是元府的场景,以及同在异乡的杜阙。 心里堵得慌,于是萌生出借酒浇愁的念头来。她抬手腕,将酒盅的边缘贴上唇瓣,一饮而尽。 何家几人都在为何尔若捧场,无人顾及她。一盅又一盅,酒瓶见底,面染薄红,千杯不醉的她,却是有些醉了。 秋日夜风迎面而来,吹散了仅有的醉意,余光里,多了一张人脸,定神凝睛,原来是何千钧。 “元小姐,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你是不是醉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贴着耳尖说的。 元月晃晃脑袋,笑道:“我酒量好得很,区区一瓶酒,算不得什么。” 何千钧心道,语气一改常态,八成是了。 “从坐到这儿开始,元小姐抬头望了好几回月亮,说实话,此处并非最佳赏月之地,我知道一个绝妙的地方,元小姐想不想去?”何千钧笑着眨眼。 元月摇摇头:“不用了,就在这赏月,也挺好的。” 话音刚落,搭在大腿上的手忽然什么东西包住,低头去看,竟是一只手,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后,整个人早被带出去一箭地了,而身后渐次传来惊呼。 “何千钧!你给我放开元姐姐!”何尔若气急跺脚,丢下筷子欲追。 “若儿,别忙。”何母及时把人拉住,“我看你哥自从元姑娘来咱家以后,倒不出去胡混了,只安安分分在家……你哥与元姑娘,兴许能成,你何苦前去捣乱?” 何尔若当即否决:“我哥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日日流连秦楼楚馆,还和金陵城那些不正经的公子哥儿称兄道弟的,他哪里能配得上元姐姐?您赶紧松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元姐姐落入他的陷阱!” 何母一想,也是这个理,元姑娘是个好姑娘,千钧整日没个正形,现在看起来是改好了,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的?放任不管,毁了人家姑娘的下半辈子可就酿成罪过了。 于是放开手,又唤几个下人来陪同何尔若找寻已杳然无踪的那两人。 那边闹得火热,而何千钧与元月这里,却是意外的和谐。 “何公子说的绝妙之地,合着就是房顶啊?”元月猫着腰向屋檐底下探看正爬梯子上来的何千钧。 “是啊,此处可是我的秘密基地,除了你,我再没告诉过第二个人。”何千钧左脚率先踩上瓦片,她识相地退后让开路,暂不发表意见,静待他完全上来以后,方接话:“那我……荣幸之至?” 他蹬着瓦片,咯吱咯吱走过来,就地而坐,侧目示意她也坐。 立着确实不好受,她抱腿而坐,仰头看天,果然比在底下更圆、更亮。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听声,何千钧是笑着的。 元月诚实道:“果真别有一番韵味。” 似想到什么,她移目向身侧:“何公子,你莫不是瞧我醉酒,故意借赏月拉我来屋顶吹凉风醒酒的吧?” 何千钧挑眉轻笑:“说反了。我是想让你解了醉意,再好好赏月。怎么说一年只有一个中秋,错过多可惜。” “何公子多此一举,”元月还是将目光留给满月,“我已表明我没醉,脑子清楚得很。” 何千钧似笑非笑:“醉的人总喜欢说自己没醉。” 良辰美景在前,她懒得争辩,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宁心观月。 见状,何千钧不忍打破这片刻的美好,视线遥对夜空。 同一片苍穹之下,有人在并肩弄月,有人在四处奔走寻人; 有人则静立高墙之下,痴望那双被月光所投射上去的剪影。 那人垂眸,将身躯遁入暗夜。 ——悄无声息。 ----
第85章 姻缘 ===== 快乐总是短暂的,好比现在,屋顶下簇拥着以何尔若为首的十数人,正虎视眈眈地紧盯着元月。 被围观得头皮发麻,她忙往旁边挪了好远,倘非何千钧及时提示再靠便会掉下去,铁定摔个半死。 “元姐姐,你快下来,上边太危险了。”何尔若在下看得心惊肉跳的,急招呼两个家仆上前扶稳梯子,“你只管下,梯子非常稳当,千万别害怕。” 在她心里,元月生得弱柳扶风,是个需要被保护的“病美人”,尽管她比元月足足小了三岁。 元月怎生舍得弗了这番苦心,口里答应着,脚下挪动着,抓住梯子,一步一个印,着了地。 “姐姐,我哥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何尔若上下打量她,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的。 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何千钧在上头抢着说:“妹妹,你好好看看,你哥我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我只是请元小姐来赏月,我能对她做什么?” 元月附和:“正是这样。” 何尔若鼻子里“哼”出声,手指着坐姿随便的何千钧:“谅你也没那胆量。但有一句丑化我说在前头,以后少将你那些不正经手段往元姐姐这儿使,莫说元姐姐如何,我头一个不让你。” 元月何其难堪,远远与何千钧接上目光,歉疚一笑,继而半拉半推地劝住了何尔若。 回院子的路走到半截,遇上何母,何母同样是何尔若的说辞,一把拽住她左右、上下查看。 无奈之下,只得将来龙去脉细细解释一遍,临了再补充:“何公子是见我有些醉意,特带我去屋顶上吹吹风,如此酒醒得快。” 何母眉目得以舒缓,存着的不安总算给打发走了:“元姑娘,你不怪罪那臭小子冒犯,那是你宽宏大量,而我这为人母的,却不能轻饶了他去,必得罚他跪上一夜祠堂,面对我们何家先祖好好忏悔,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随便便行事了。” 何尔若幸灾乐祸:“这主意周全,依我的意思,该另叫他写上一份请罪书,等明儿拿来给元姐姐过目才好。” “这可使不得。”元月哭笑不得,这兄妹俩一日不针锋相对上几次,好似浑身不自在似的,反叫她骑虎难下,帮谁也不是,“何公子是好意帮我,哪里就得罪我了……还望何夫人莫要因我牵连无辜,兴师动众。” 何母开始不依,经过她几次三番的求情,这才作罢。 何尔若很是不服,对何母的背影嘟哝:“就知道偏心他。他整天厮混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读书读累了,想出去溜达溜达,你们就对我横眉瞪眼的,什么意思嘛……” 声音虽小,元月却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她低声一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的大抵就是何小姐你了。以我这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不论是何夫人何老爷,还是何公子,处处都以你为重。你只看何公子日日吃你的冷嘲热讽,面子上时时笑眯眯的。我是没有兄长,倘若有机会,我巴不得得一个似何公子的兄长,日日宠着我呢。” 何尔若仍有几分不服气,据理力争:“我嘲讽他,他不还嘴,那还不是因为他心虚,找不着理由来辩驳……我才没有错怪他呢。”越往后说,音量越小。 元月看破不点破,别有深意地点点头,只道:“横竖是你们兄妹俩私下的矛盾,我犯不着插手。天儿不早了,我也十分困了。何小姐,你讲了一夜的趣闻,不觉得累吗?” 何尔若禁不住张嘴打了个呵欠,眼光有些迷离:“与其提起他来动肝火,还不如早一阵回房歇觉。元姐姐,走啦。” 或许是喝了酒后爬到房顶被冷风吹着的缘故,迷迷糊糊到半夜,元月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的,冷时犹如坠入冰湖,热时犹似失足跌进熔炉,道不尽的煎熬。 来回翻了好几次身,冷热交织的苦楚未见减轻,喉咙反而又干又涩,急需水分的滋养。 出门在外,不比从前时刻有人在侧侍奉,她慢悠悠起来,趿鞋趁月色移步至桌边,提壶斟水。 水位线愈来愈靠上,眼看便要涌出来,她忙停手,放了水壶,捧住水杯送往口边。 唇齿刚打开一条缝,一股天旋地转卷走了所有知觉。 水深火热间,有两个声音萦绕于耳畔: “都是你的错,好端端的,非挑唆元姐姐上屋顶,这下好了,把人都冻病了。” “……我哪知道她身子骨这么弱不禁风,我要知道,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做。” “你还顶嘴是吧?你睁开你的眼,仔细看看元姐姐,烧得脸通红,唇色却那么白,指不定多难受,你居然……” “我知错了,小祖宗你小点声,别扰乱大夫看病。” 争执戛然而止,另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响起:“二位,这位姑娘是寒邪侵体,属风寒。切忌再度受凉,按时用药,静养些时日自可痊愈。” “静养?静养多久?” “体质强的,三五日,似这位姑娘先天体弱,后天又……多则一月,少则半月……”话音时断时续的,元月的意识也益发模糊,后面如何收场的,已是不得而知了。 头脑豁然开朗时,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了。 何尔若就在床跟前守着,见她转醒,忙端茶递水。 正好十分口渴,她便慢慢儿坐起来,何尔若很是贴心,给空着的背后塞了个引枕。 “……多谢。”一出口,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嗓音哑得犹如与人扯着嗓子大吵了几个时辰似的。光听声儿,怕是以为是个八十老妪在讲话。 “先喝口水,润一润就好多了。”何尔若笑道。 元月才记起来自己一直没接杯子过来,懊悔一笑,忙伸手捧于手心。 一送一接的过程中,何尔若眼中浅淡的怜悯恰被她收入眼底,她有些纳闷,染个风寒,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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