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受风寒还是过了暑气,总有些土法子可治的。实在不行,府里能讨到的药就煎上几副,没有为了厨房丫鬟请大夫的道理。府里有几个婆子妈妈懂些医理,伸手帮上一帮,能过去的过去,熬不过去的就只能拖出府自生自灭了。 阿菱灌了一碗药下肚,便没什么胃口吃饭,但仍是拿筷子夹了些小菜慢慢把一碗粥喝下去了。她不在这上头矫情,身体是自己的,真闹坏了往后苦的是一辈子。 谢恒殊坐在一旁看她吃饭,手里握着只雨过天青色的茶盏,指尖在盏身来回划着,直到茶水凉了才想起来揭盖,盖上的水汽倏地滑落进茶汤里。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细如针尖的茶叶,又合上盖:“要是不爱吃这些,可以让人换别的来。” 谢恒殊有时候觉得阿菱这个人实在很矛盾。她是个女人,身份低微又无权势,无论从哪方面去看都很柔弱的女人。因为生得美貌,这份柔弱总是会带上几分任人采撷的孤零意味,他从来不喜欢这样软弱无能的人,但谢恒殊不能否认,即便没有情蛊在身,他也……一点都不讨厌她。 药熬得再苦她都会一气儿喝下,就算舌头苦得发麻几乎尝不出别的滋味,她在饭食端上来的时候仍然会一口一口把饭菜吃下。 谢恒殊幼时住在宫里,见过很多美人,她们被皇城的风水养得弱质纤纤,也最善于用伤痛去博取帝王的怜惜。谢恒殊以前不明白,连年幼的他都能一眼看穿的苦肉计,为什么皇伯父依旧对那些妃子百般怜爱。后来对着阿菱他才发现,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庇护她。 阿菱的脸上挂着被药气熏出来的不自然的红晕,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饭菜,连一个眼神也无暇分给他:“这菜挺好吃的。” 他明明很了解她,她的脊背很薄,脖颈一折即断,四肢柔若无骨,像案前一只易碎的美人斛。可这样的一具身体里又好像隐藏着无限的生机,她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很认真地想要好好活下去。 她和那些美人并不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谢恒殊心底钻出一阵新奇的感受,不算高兴也没有生气。谢恒殊只是在心里刻薄地想,如果他久病不治将要一命呜呼,她估计也能在他的床前把饭吃得干干净净。 想到那个场景,谢恒殊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文夫人过来探望阿菱,感叹道:“夫人能吃得下饭就好,再好的药方,也不如一日三餐养人。” 谢恒殊眼中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嘴上却奚落道:“再给她一头猪她也啃得下。” 阿菱不跟他一般计较,吃过饭漱了口就让人移开几案,在床上躺下。大夫说要多休息,她都听进去了,虽然睡不着也闭着眼睛。 谢恒殊在南窗看书,风顺着半敞的窗户刮进来几片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地落入茶盏中。他喝了口茶,想到床上还睡着人,抬手要去关窗。 阿菱却没睡着,连忙道:“开着吧,我想吹吹风,不冷。” 谢恒殊看她一双眼睛亮亮的,精神得很,没说什么将另一边窗户也打开了。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阿菱躺在床上也能看见窗外的一道景。这四四方方的窗户刚好框进了海棠花树的一角,一霎间树随风动,胭脂吐蕊,美不胜收。 谢恒殊坐着的地方逆光,不大看得清人脸,反倒被不甚强烈的光线勾勒出清隽的身形。他闲适地靠着椅背,远望便是人在花树下,一手执书,一手抚盏。不像杀伐果决的江都郡王,倒像是哪家行事风雅的少年公子。 阿菱先是看花,后来不自觉地往他身上看,目光抚过他的眉眼,瞧着瞧着竟觉得比那满树海棠更漂亮几分。 谢恒殊淡淡地问:“你眼睛睁那么大,是不打算睡了?” 阿菱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才知道安逸的日子过久了也是会烦的,她侧着身躺:“殿下,知府宴请,你不去玩吗?” 谢恒殊:“不去。” 阿菱:“我听说有美酒美食美人,款待十分周到。” 谢恒殊这才抬眼看她:“那你知不知道知府送了礼物来向你赔罪。” 阿菱本来只是跟他闲聊,闻言一怔:“啊?” 谢恒殊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他送人给我却被赶回去,以为得罪了你,所以急着送礼赔罪。” 阿菱目瞪口呆:“又不是我让她们走的。” 谢恒殊眼睛微眯,话风突转:“你还想让她们留下来?” 阿菱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安全,支吾了一阵,生硬地转开话题:“殿下,你在看什么书啊?” 谢恒殊的目光在她身上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道:“大秦儿女传奇。” 这名字被他平平淡淡的口气一念,瞬间少了三分气势。阿菱没想到原来他在看这种杂书,有些好奇:“好看吗?” 谢恒殊:“还行。” 谢恒殊有多挑剔阿菱是知道的,她支起半边身子问:“说的什么故事啊?” 谢恒殊不为所动:“明天给你找个说书先生。” 阿菱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靠回枕头上,眨着眼睛看他。 谢恒殊对上她的目光,嘴角抽动了两下:“那你想怎么样?” 阿菱扭捏了一下:“现在可以读给我听吗?” 谢恒殊不说话,只微微扬眉,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凝在她的身上,直看得她心虚气短一身胆气化成一滩水,才慢慢收回视线。 阿菱蔫头耷脑地抱着被子,谢恒殊估计又觉得她这样子好笑,摇头轻笑了一声,抖抖手上的书卷,将书翻到第一页。 谢恒殊准备离开广阳府的时候,郑老夫人的寿宴已经过去了好些天。知道他在广阳府的人并不多,郑家那边对外都说江都郡王不喜吵闹,生辰宴当日来给老夫人祝过寿后便离开了,总之河间府没一人摸到了谢恒殊的踪迹。 阿菱休养几日感觉好多了,她最近迷上了那本《大秦儿女传奇》,谢恒殊给她读过两回,她发现这本书通篇白话很好理解,索性自己拿来看了。 这回坐马车,别的东西都要往后排,先把两册传奇摆到上面,谢恒殊看了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文夫人与文老爷站在府门前相送,文小姐没能来送他们,据说是在外面跟几个姑娘打架,薅掉了人家姑娘一把头发。到这里还不算什么大事,但文老爷知道后帮女儿瞒着,一众姑娘家只有文小姐没挨罚,神气的不得了。文夫人出门的时候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女儿的丰功伟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回到家就把文小姐禁了足,文老爷身上则新添了三道抓痕。 阿菱看着文老爷脸上粉都盖不住的巴掌印,忍不住低声道:“文小姐不会也挨打了吧?” 落锦压着声音回道:“文夫人气得够呛,听说戒尺都拿出来了。” 阿菱:“其实我觉得文小姐挺乖挺可爱的,虽然有些调皮,但好好跟她说道理,应该能教得好。” 落锦摇摇头:“姑娘您是没有孩子才说这样的话。” 阿菱想了想:“我觉得我脾气挺好的,就算以后有了孩子应该也不会太调皮吧。” 落锦忍不住笑了:“孩子也不一定像您啊,如果像郡王呢?” 阿菱神色一紧:“不许胡说。” 落锦以为阿菱是不好意思了,抿唇一笑。阿菱下意识地看了眼前面的谢恒殊,他应该没听到她们没说什么,这才松了口气。 燕盛燕回戴着帷帽上了后面一辆马车,上车之前燕盛还在左右张望。 大约是在等纪先生吧,阿菱也朝四周看了看,并没瞧见纪先生的身影。她摇摇头,坐上马车问谢恒殊:“殿下,那两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谢恒殊没怎么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随口答道:“在王府里养着,就说是我觉得有缘,半路捡回来的。” 对于燕盛燕回来说,能活下来就已是难得,阿菱没有追问下去,她在谢恒殊身边一日,就会尽可能照拂他们一日,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 天已大亮,来往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马车在闹市中难免会行得慢些。阿菱掀开车帘往外看,忽然瞥见一道落拓的身影,他从杂耍班子边上走过,赤着上身的精壮男人仰头喷火,他一转身就消失在了如织人流中。 燕家的事情犹如丢进油锅里的一滴水,沸腾一阵后很快归于原样,广阳府的人该怎样生活还是怎么生活,烟火气不断。 入眼皆太平。 · 阿菱不知道的是,郑老夫人今年这场寿宴过的也不是很好。 起因是席间有人打趣林邑:“林郎已有功名在身,不日又要迎娶郑家娇娘,实在叫羡煞我等。” 林邑大约是多喝了些酒,开口便透出几分狂气:“大丈夫若不能先立下一番事业,娶妻又有何益?” 这话听到不同人的耳朵里便是不同的意思,厚道的人会夸一句林邑有志向,郑家得了个好女婿。略刻薄些的,又要议论一番郑家三娘究竟是何等俗人,才叫林家公子这般看不上。 席间还有位郑家旁支的小辈,早看林邑不顺眼,听到这等轻狂之言一时忍不住讥讽了几句目无尊长。好在很快就有位长袖善舞的师兄过来帮着把事情圆过去,并没激起太大的风浪。 等这番对话传到郑家人的耳朵里,上上下下都有些不大舒坦,林邑自知失言,等宴会结束便过来请罪。 林邑:“今日在席上小子轻狂失言,险些扰了老夫人的寿宴,都是小子的过错,小子愿意领罚。” 林邑的伯母也来为老夫人祝寿,听了忙道:“他年轻,被人灌了几口酒便什么胡话都往外倒,您只管罚他。” 郑老夫人笑着道:“少年人,有志向是好事。你家先生压着你不许考乡试,你心里可是有些不痛快?” 林邑如今已是院试案首,闻言神色一正:“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小子学问不熟,还需多加磨炼,只盼将来不要辜负先生的期望。” 郑老夫人点头:“好,你能这样说,也不算辜负你家先生的一片心意。” 林邑伯母面上却是难掩喜色,林邑如今已是小三元,郑大老爷要他三年不许应考,正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连中七元。大周朝开国以来,只出了一位连中七元的读书人,那人应考之时已经年近四十。林邑今年不过十六,再等上三四年也才将将及冠,林家要是真出了个这么年轻的状元郎,那真是满门荣耀。 林邑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服气的,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未必就不能蟾宫折桂,但他也清楚先生的谋划总是更稳妥些。家中长辈都要他戒骄戒躁,林邑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只得硬生生咽下,再拖上三年,他跟郑三姑娘的婚事恐怕真的没有转圜之地了。 林邑自嘲一笑,他今日说是酒后失言,焉知不是借酒抒怀呢? 林夫人已经说起了三姑娘:“今天人多,都没来得及好好瞧瞧三姑娘,我给她带了些礼物,也不知三姑娘会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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