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刘封。”林晏将杯中的酒饮尽了,沉声道。 周璨不置可否,只是轻笑一声,更像是低叹,“是吗。” 西境这条商道,如同一块巨大而肥厚鲜美的肉,无数的豺狼都眼绿得要命。当年叶家军镇守西境,叫这块肉看得见吃不着,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财路。除掉叶家在西境的铁腕,才能捞到这丰厚的油水。刘封当时一个小小武官,哪来这么大胃口,直到迎娶了吴家的二小姐。吴秋山坐文官之首,脚下派系错杂,一手遮天,也就只有一个叶铮鸣敢跟他叫板。 除此之外,叶家功高盖主,而那九五之尊又生了染指外境小国的贪念,这和宴下毒一计,既除去了叶家,又给了开战渠勒的理由,未免也太一石二鸟了些。不知那位顶尊贵的主可是知情,可是默许,可是推波助澜? 林晏在这接下来的沉默中慢慢也品出了后头的意思。 他蓦地感到周身痛骨的寒凉,红着眼睛盯着周璨。 周璨伸出****放到唇边,眼神沉静,见林晏还要开口,他抓住林晏的手腕,低声道:“再两月就过年了,你也十六岁了,是该有字了。” 林晏胸口几度起伏,才把那些话强自咽下去,喉咙里泛上来甜腥,只是盯着周璨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周璨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地看向别处,“我其实多年前就想到了一个,不知你愿不愿意要?” 林晏年幼父母双亡,并未来得及为他留字,叶铮鸣和叶韶也是还未想过这一茬的。林晏已无长辈,周璨却也算不得他亲眷,赐字这回事,也说不好算不算僭越。 林晏心口微热,鼻子却酸起来,他如何不想要,周璨给他什么,他都是万分想要的。 “你不戏弄我,我就要。”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周璨白了他一眼,气道:“我也不会拿这跟你玩笑。” “那你说吧。” “……无晦。天清无云是为晏,取晏之同意,愿永昼无夜,永明无晦。”周璨缓缓道,他仍旧按着林晏的手腕,一双极黑的眼眸在夜中流转浅浅光华。 即便你幼时丧亲,孤身无依,即便行走在这太多无可奈何太多冷情负义的世间,也愿你心中总有天清日晏,愿你一生长明无晦。 “林无晦,”林晏重复了一遍,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谢谢。” 这可叫他如何是好,家是周璨给的,连名也是周璨给的。 周璨这才似乎洋洋得意起来,“喜欢就好。” “回去吧,再坐下去我腿都冻麻了。” 下楼时林晏搀住了周璨,直到平地也未曾松手。 西境冬夜漫长,兴许已算是第二日了,可天却仍未亮起。 林晏偏头看周璨,他的侧颜在黑暗中不甚清楚,只是隐隐透出线条姣好,眸光清亮。在这一片清寒之中,他手触的周璨小臂,也是温暖可感的。 林晏嗅到周璨身上清苦淡香,心中暗想,只要是与你同行,即使长夜无尽,我也如沐耀阳。
第二十五章 踌躇 “都说景纯王是全长安贵女们最想嫁又最不敢嫁的男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叶继善摆弄着不知哪处弄来的一只佛铃,似乎是个古品,金漆些许掉落了,上头的咒文和雕花却仍旧细致精巧。 林晏趴在桌边,看着满桌的酒瓶咋舌。听他来要酒,叶继善便让元宝带着几个家丁来来回回好几趟,愣是把这不小的八仙桌给摆满了,若不是林晏摆手叫停,他们这架势简直要把这弄成个酒库。林晏看了半天眼睛花,他对酒也不甚了解,见叶继善还靠在榻里两眼发直地看那铃铛,便道:“你帮我看看,不要太烈的。” 叶继善小心翼翼把佛铃放回锦盒里,擦着手走过来,搭住林晏的肩膀,“要给你家那位不同凡响的王爷送酒啊?” 林晏失笑:“如何就不同凡响了?” 叶继善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小三少慧眼识人,景纯王爷不光生得好看,心儿也是极剔透的,跟一般的王爷大不一样,顶顶潇洒,怪不得叫我们林小副官春心荡漾……” 林晏听到他最后一句,手一抖,差点把那酒给摔地上,捧着瓶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胡说什么?” 叶继善眨巴着他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反问:“我胡说什么了?” “我不同你玩笑,有些话说不得。”林晏似乎是恼了。 叶继善撑住下巴,笑了起来,“你同我恼什么,你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他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还有点粗鲁了,但是话糙理不糙,林晏瞬时有种被戳中心事的心虚,面上的怒意都有点儿挂不住了。 “叶继善,够了。”林晏也不是真与他置气,到这会是自己跟自己置气。 叶继善皱了皱眉,嘟囔道:“谁把你教成了个迂腐的小老头啊,老太爷说的没错,宫里的资善堂,不行啊。” 见林晏抿着唇不说话,叶继善将他手里的酒拿过来,熟练拔了塞,仰头喝了一口,递给林晏,“我是家中老幺,比你虚长几月,是真心将你当亲弟弟看。” “你娘亲家是开国功臣叶家,你父亲是差点儿给相中当了驸马的林侍郎,再瞧瞧你林晏,一表人才,文武皆优,还有我这么有钱的兄弟,哪里配不上景纯王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妄自菲薄个什么劲儿啊?” 林晏不可思议地瞅着他,叶继善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林晏没料到他不是故意调侃,而是真这么想的。叶继善并不觉得他对周璨的这份心思有任何不妥,反倒还不解他为何不求取。 “可……”林晏从未与人袒露分享过自己对周璨的感情,他虽不多疑,却也是个谨慎的人,可是叶继善偏偏给他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相识时日不多,他却打心眼里欣赏信任他。他犹豫了片刻,接过酒瓶,也是仰头灌下一大口,才终于将这埋了数年的秘密隐晦而艰涩地倒吐出来,“……我不能。” 叶继善神情微动,盯着他道:“有何不可?” 他竖起几根手指,问道:“他可是你血亲?可有家室?可有属意之人?” 林晏抱着酒,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在最后一问上顿了顿,低声道:“如今……是没有了。” 叶继善合掌一拍,“这不就成了?” 林晏皱着眉愣愣反问:“这就……成了?” 叶继善又道:“我爹爹和父……呃,我爹爹和娘亲从小就教育我:人生在世,及时求爱。” 林晏嘴角微抽,便又听得叶继善继续道,“据说我曾曾曾祖父当年也是,脑子不大好使,与那属意之人拖了十年才解开心结终成眷属,可惜我曾曾曾祖父身子骨也不大好使,两人在一块不过短短二十余年,他便先一步驾鹤西去了。你瞧瞧,那白白浪费的十年岂不可惜?” 叶继善把那酒要回去又喝了一口,总结道:“你家王爷也快三十了吧,有花堪折直须折啊。” 林晏很确定这句诗可不是这么用的。 可是他的确可以陪在周璨身边一辈子的。周璨当年保证过,景纯王府永不会有主母,他永远是王府的第二个主人。然而这样就够了吗?他陪在周璨身边的这一辈子,可能就如同方知意,如同揽月,他可以陪他过一辈子,却不是与他共同过一辈子。 林晏这才发觉他这几个月来的躲避毫无成效。 他不甘心。 他回勒州见到周璨站在他跟前笑,他昨晚见到周璨将那伸出的手又收回去的时候,他好不甘心,就仿佛那个九岁的自己,坐在马车里瞧见周璨贴着方知意面笑语,那份不甘心烧灼着胸膛。 林晏将那酒夺过去,默默又灌了好几口。 “你好生琢磨琢磨。”叶继善拍拍他肩膀,这时候元宝又送了几个锦盒进来,叶继善似乎是还有要事,冲林晏摆手:“你挑完没,要是没主意,我叫元宝差人全给你打包送过去。” 林晏回头看叶继善又着魔似的开始把那佛铃拿出来,捏着个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林晏不禁奇道:“你又得了什么宝贝,看你恨不得抱着它睡觉。” 叶继善道:“你瞧这佛铃,是信度古庙上摘的,又叫风铎,一可惊鸟二可辟邪,上头的梵文可是好几百年前的呢。” 林晏似懂非懂地刚要点头,就听叶继善问道:“你说方先生会不会喜欢?” 林晏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个方先生是指谁,惊道:“你要把如此贵重的东西送给方知意?” 叶继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指着那几个新拿进来的锦盒道:“我就是特意为他寻的。不好的话,这还有小金佛,佛经的古拓本……” 林晏瞪着他,耳边就回荡着叶继善方才那句“人生在世,及时求爱”,他按住叶继善的手,“你知道方先生师从演真法师,是带发修行吗?” 叶继善又点点头,“知道啊。” 见林晏还要开口,叶继善捧住自己的脸蛋,笃定道:“你看这么可爱一张脸,还不够让人破戒吗?” 林晏:“……” 对,还挺想让人大开杀戒的。 “我得去巡商道了,多谢你的酒。” 正要出门,林晏忽然想起什么,将叶继善拉过来,轻声道:“继善,我有件事问你,你一定要如实答我。” 叶继善笑道:“先叫声哥哥来听听。” 看见林晏的表情,叶继善才收敛起来,乖巧道:“你问吧,我一定如实回答。” 林晏沉吟片刻,问道:“刘封守商道时,可曾向商队暗索钱财?” 叶继善那双大眼里情绪微微一沉,反问道:“你在查什么?” “你回答我就行。” 叶继善轻叹了口气,“叶家军镇守西境时,还不曾如何嚣张,只有些小的国内商队和外境商队会被收取所谓‘平安金’,自从五年前刘封接手西境,入商道的每一支商队每半年都需上缴这个数,”叶继善伸出五根手指,“今年不是冯将军来了嘛,我家两个哥哥都有事缠身,管不来西边这些生意,所以才是我来探探虚实。” 叶继善反应极快,眨巴着眼睛,又问:“景纯王可也是来查这事的?不瞒你说,前些年商道流匪横行,传言是刘封还暗地里勾结流匪,两面收钱呢……” 林晏心中一沉,连叶继善都知道一二,可见刘封这几年在西境是如何横行霸道只手遮天。他正色道:“你可别说漏嘴。” 叶继善道:“我嘴可严了,要是何处我能帮忙的,你只管跟哥哥提。” 林晏被他一口一个“哥哥”强调得哭笑不得,装作没听到,急急去了。 太阳落山,天竟下起雨来,雨打了一会,居然就成了米粒大小的冰珠子。林晏之前是一身沙尘,今日还多了满肩冰沫,好容易安顿好了马,他便匆匆去往周璨的住处。 周璨竟然站在门口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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