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也拿起杯子漱了漱口,道:“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诊得如何?” 方知意把杯子放下,沉默良久,道:“六年前那毒麻烦,伤了你宫体,这么多年你年年雨季腹痛,心里也知道轻重,你这身体,本不适合再度有孕了。” “孩子……如何?” “如今也就一个多月,诊也诊不出什么来,反正这会在你肚子里,是活的。” 周璨伸手盖到腹上,抿了抿唇,将苍白的两片唇抿出点儿血色来,又问:“那再长大呢,没大毛病平安出世的几率几成?” 方知意愣了愣,没料到周璨想得深远,他沉吟片刻,摇摇头:“我不知。” “叔言,你给我露个底,说个数吧。”周璨扣了扣桌子,眼神锐利。 方知意知道他不好糊弄,叹了口气,试探道:“我……要不再诊诊?” 周璨冷笑一声。 方知意头大,摸着下巴沉思半晌,道:“最多六成。” 周璨噗嗤就笑了:“还挺高。” 方知意急道:“哪里高了?” “我还以为你为了吓我,会说出一两成这种屁话,”周璨凑过来拍了拍方知意的肩膀,笑道,“叔言,你果然还是个老实人。” “你……”方知意被噎得说不出话,深吸一口气,规劝道,“我也不跟你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孩子,还是别留了罢。六成,孩子有命,九成,你没命。” “你急什么?”周璨把那句问抛了回来,似乎对他的警告不以为然,他转着茶杯,偏头看窗外浓重夜色,幽幽叹气,“如今这局势……这孩子来的的确不是时候。” 方知意见他还有动摇,忙道:“我是不知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只不过他们对你做过一次,保不准就有第二次。” 周璨瞥了他一眼,这眼神着实冰冷,方知意背上一凉,也不知周璨是否已经查清了当年原委,只是自觉说错了话,低头猛喝了几口茶,又想起一点,接着道:“那林晏呢?你要如何告诉他?他那脑瓜子也好用得很,不像小时候好骗,他要是知道你能生孩子,难道不会对当年那事生疑?” “方叔言,演真法师可有教你一句至真法诀?” “嗯?” “说得多,死得快。”周璨提起茶壶,给他重倒了一杯,语气凉凉道。 方知意捧着茶杯,忽然觉得手里的茶它就不香了。 “……你好生想想,未满两月,落胎尚可。”方知意说完,自觉今日犯戒良多,特别是刚才这一句,于是双手合十,低头默默道,“阿弥陀佛。” “你先住这儿吧,待我想明白了再说。” “我闭关……” “佛堂,本王给你再建一个不就是了。” 柳丝长,春雨细,香雾薄。 天未全亮,云边镶着银色,周璨站在后院中,也不知是在看竹还是看花。雨沫沾湿他鬓角的发,叫他锐利的眉眼都柔和水润起来。 “王爷,下雨了,别在外头站着了。”揽月说着要撑伞。 周璨推开她的手,道:“这点儿细沫算不得雨,屋里憋得慌。”他面色淡淡苍白,眼下微青,显然并未睡好。 揽月知道他心中记挂烦恼的太多,却也没有一样是她能置喙的。于是她只是安静立在一边。 周璨腿上有旧伤,站不了多久,这会子天阴起来,腰腹沉沉发酸。他有些不耐这副败破身子,眼神冷冷,自顾自转身往院外走。路过那株老梅,周璨觉得眼角滑过了什么,心上一跳,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拄着杖,朝那梅树缓步走近。 那梅树太老了,树皮都脱落了些许,枝杈枯瘦,显得暮气沉沉。 揽月见周璨盯着那老树发怔,怕他又想起伤心事来,轻唤:“王爷?” “揽月,你过来帮本王看看,是不是本王眼花了?”周璨朝她招招手,待她走近,迫不及待拉她,声音里有点儿孩子气的惊喜,“你看,这梅花,是不是抽叶了?” 揽月听他这么一讲,心中也是惊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绿,贴着其中一条枝杈,孤零零地立着。娇娇弱弱的新叶,颜色都是嫩出水的绿色,在黑黢黢的枝上倒是显眼。 “回王爷,是抽叶了。”揽月答道。 这梅花,自从六年前,那具小小的尸骸埋入它脚下后,似乎也是怜悯悲伤,再不曾开花,甚至连新叶也不长了,常年一副已然老死的模样。 “抽叶了,抽叶了。”周璨喃喃地重复着,遥遥望了眼梅树下那片已然繁花遍地的土地。他渐渐红了眼眶,呆站了半晌,恍然回神似的,慢慢伸手按到小腹上。 “是不是她回来了?揽月,她是不是回来了?”周璨一眨眼,一颗泪珠子飞快从他眼角滑落出去,不见了踪影。他似乎并不等待揽月的回答,只是轻抚小腹,怔怔地瞧着那片新发的叶子。 揽月盯着他通红的眼睛,知道此刻,周璨心中已然有了定断,他绝不会放弃腹中的孩子,揽月甚至早有预料,就像当年他不会放弃叶韶的骨肉一样,他同样也不会背着林晏悄悄把这个孩子拿掉。 “王爷,必然是的。”揽月轻声肯定。 周璨红着眼睛便笑了,他似乎是感慨他这古板的小侍女也会哄他开心了,轻轻叹道:“揽月啊……” “王爷,揽月这回一定会护您和小郡主平安。”她单膝跪地,行了个隐卫的礼。 周璨静静站了片刻,浅浅笑道:“别跪了,裙子都脏了。” 方知意向来早起,半道就瞧见那主仆二人从后院出来,两边打了个照面,都是对彼此为何来此心知肚明。 方知意摸摸鼻子,长叹一声,“看来王爷是想好了。” 周璨笑眯眯地瞧着他,“方先生,劳烦给本王安胎。” 二月末,景纯王才关完了禁闭,迫不及待上了朝,一封奏章砸得全朝春雷滚滚。 那奏折行文也很是出格,酣畅淋漓堪称一部骂街典范,刨去正经弹劾的几行话就没有能听的了。景纯王弹劾之事有二,一奏翊林阁司礼吴秋山科举行贿,扰乱举才制度,二奏东宫结党营私,暗中与吴秋山沆瀣一气。 可谓朝中最不能得罪的两位人物,这景纯王一次得罪了个齐全。 翊林阁纪事徐峦牵头寒门出身的文臣,附和景纯王纷纷上奏,甚至送上告老还乡的沈老太傅亲笔书信一封,逼得皇帝当庭应允将吴秋山停职查办,太子软禁东宫。
第四十五章 旧怨 “大人,三队的人回来了。”孙瀚进来通报。 林晏将视线从地图上收回,问道:“如何?” 孙瀚欲言又止,林晏见他这副样子,摆摆手,道:“下去吧。” “等等,”他又叫住他,“咱们的粮草还能撑几日?” “大人……出不了两日。” 林晏叹了口气,冰冷的空气中凝出一道白汽,又顷刻散去。 他站起来,走出帐外,乱石嶙峋,远处峰峦叠嶂。俗话说阳春三月,可这果尔沟内冰雪未消,山色灰黑,都没一点儿春色。 前日一役,他率的军马深入沟内数十里,不料半道碰上山上雪融,大片冰雪碎石滚落,将他们困在山中,而因天气转暖冻土消融,这林中沼泽遍布,瘴气逼人,不慎踏入,常常顷刻没去半个马身。他们与大军失散,还折损了不少人马,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扎营,眼看要坐吃山空。 而这附近指不定哪里有小宛的敌军,他们人少兵弱,万一对上线,全军覆没也是极有可能的。林晏每日派几支小队外出打探,既希望找到出路,又希望能联络到冯齐的大军,只不过连着两日,都无所得。 看来当初给周璨夸下的海口,是要泡汤了。 林晏倒不是怕他们走不出去,只是怕延误战机。半月前他收到京中消息,周璨弹劾吴秋山与太子,当真是嚣张得很。他远在边关,消息不灵通,也不知如今京中局势如何。 高阔的天际隐隐透亮,怕是出太阳了。 林晏抿了抿唇,心想,要是自己生一双翅膀便好了。风过林动,林晏忽觉后颈发凉,下意识转身拔刀,一支箭迅疾而来,林晏连忙侧转身子,仍是没有躲过,箭矢狠狠扎入皮肉,林晏闷哼一声,捂住左肩,仍是被逼得退了好步。 “大人!”孙瀚疾步奔来。 “退下!”林晏拔刀扯着他后退。果不其然,接着无数支箭矢雨点般朝他们飞来。 “嗯……”周璨捂住心口,低喘一声。 “王爷,可是想吐?”揽月就要去拿盆盂。 “没,忽然心慌。”周璨皱眉,试着长长呼吸了几次,胸膛里那颗心跟不上拍似的,胡乱跳几下,他背上即刻出了层薄汗。牵动腹中不适,周璨按到腰上掐了掐,放下笔缓了缓。 正巧方知意进来例诊,瞧见他桌上摊了一堆文书,道:“还耗呢,你也心疼心疼我这头漂亮的头发。” “王爷方才说心慌。”揽月将门关好。 方知意叹了口气,爬到榻上,坐到周璨对面,道:“我也心慌。” 周璨揉了揉眉心,往后躺到背后柔软的缎垫上,朝他伸出手腕。 方知意诊了脉,道:“倒也没什么,这时候头昏低热都是有的,许是前段时间咳久了,多补补吧。” 周璨躺了一会,仍觉难受,又坐了起来,不耐道:“本王腰沉得厉害。” 方知意瞟了他一眼,道:“忍着。” 揽月走来,坐在他身后,给他揉了揉后腰。周璨脸色稍好了些,低头喝水,伸手在自己腹上摸索了一番,又嘟囔道:“本王总觉得它大得快了些,上回记得近四个月才显的怀。” 方知意探过身去,伸手在他小腹上稍稍使劲摸按了几次,感觉并未有大问题,坐回去也喝了口茶,道:“兴许是你这胎在春天里怀的,正是万物生长的好时节,它蹭蹭地长,”他吹开茶叶,戏谑,“完了,是个胖姑娘。” 周璨笑了笑,掌心拢着那抹细微的隆起,由揽月伺候着,将方知意带来的药给喝了。 “你若是腰上实在不舒服,我给你施套针罢。”方知意见他还要看东西,便道。 周璨宫体有损,这孩子长得快,他自然腰腹上压力都不轻,这再坐上几个时辰的,有他好受的。 “不急,待我回来吧。”周璨将写完的东西装入信封封好。 “你还要去何处啊?”方知意奇道。 照周璨上月在朝廷干的那些事,他现在出门,方知意都怕他被太子一党丢臭鸡蛋。 “吴府。”周璨皮笑肉不笑。 “……佩服,”方知意拱了拱手,哭笑不得道,“你这是要去落井下石?” “揽月,更衣。”周璨并不回答,只是眉间有杀气,看得方知意摇头不敢说话。 三月和风,一春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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