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永远是谁有权有势谁就说了算。 展岳从没有刻意在府上摆他的官威,但世家仆人,又有几个是真正没眼色的? 相比起担文职的世子,自然还是金吾卫出身的四爷更令人胆寒一些。哪怕,四爷长着一张并不应该让人害怕的脸。 展岳进了闻老太君的内室。 闻老太君是真正的高寿之人。当年,她的丈夫老安国公,在展岳还未出生的时候便过世了。 展岳曾经还有过一个先天不足的哥哥,可惜因为在母胎里时没养好,也走了。安国公府这些年,没了许多人,闻老太君却像是一颗常青藤一般,身体虽一日不如一日,但始终没有咽气的想法。 展岳向祖母问完安,自有丫鬟婆子给他上了花果点心。 他坐在下首左一的木椅子上,一手无聊地轻轻摩挲着一个最新时节的苹果。 闻老太君的视线转向展岳。 展岳便将苹果放下,主动问候道:“近来天气云雨无常,忽冷忽热,祖母要注意身体。” “不知祖母每日早起,进地还香不香?” 闻老太君的情绪,在展岳一连串的问候之下,有轻微的放松。她手上拈着一串檀香木的佛珠,此时,那檀香木的味道和闻老太君房里点着的禾木香,串在一起。 闻起来只觉得肃穆又沉静。 闻老太君淡道:“我这把老骨头,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 展岳的表情平静,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似乎百无聊赖,用白皙秀气的食指,在那光滑的苹果皮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笑道:“祖母,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闻老太君的年纪已过半百,马上要到古稀之龄了。。 她的发丝上遍布银丝,眼角和嘴唇边也都长出了几条浅浅的沟壑来。虽面有枯老之状,可闻老太君的眼神,却极有光亮。 可以想见,其年轻时,必然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 “砚清。”闻老太君唤起展岳的字。 展岳轻“嗯”了一声,他露出清俊的侧脸,示意自己正在听。 闻老太君沉声道:“记得你今年多大吗?” 展岳真的掰扯着指头,仔细数了下,他和气地笑说:“二十了吧。” “二十?”闻老太君哼笑,她的一双俊眼,牢牢看着他,“四年前你便二十了。我老糊涂,莫非你也糊涂?” “祖母别气。”展砚清道,“这些年,少有人记得我的寿辰。一年又一年过去,孙儿实在记不清了。” 站在展岳身后的刘琦,听到自家大人这样说,似乎有口欲言。然而,觑了一眼老太君的神色后,刘琦又从善如流地住了嘴。 闻老太君不语,她用食指在佛珠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过了半晌后,她才道:“不是我在逼你。” 展岳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看着老太君,他双瞳含笑,似乎是真的在认真听老太君讲话。但仔细一看,却可以发现那笑意并未深达眼底。 “你身边,一直没个妥帖的女人照护,”闻老太君轻轻转着手上的佛珠,她抿嘴儿道,“再有,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展岳的目光微微一动,他随手抄起旁边的一把小刀来,给苹果削皮。 “他怎么会忽然关心起我的婚事来。”展岳的瞳仁乌黑,神色淡然。 闻老太君道:“因为瑛哥儿。” “瑛哥儿今年十七,已不算小,他为瑛哥儿看好了一门亲事。”说到这儿,闻老太君也轻呼了口长气,她森然道,“这世上,万没有婶婶还在侄媳妇儿后头进门的道理。” “若是瑛哥儿早你一步。来日你真成了亲,让你媳妇儿如何做人?”闻老太君说着,神色不由多了一份严肃。 展岳却淡然地继续削着苹果,仿佛闻老太君议论的并不是他的婚事一般。他的手生得实在好看,白皙又干净,好像从来没有沾过血。 手指骨节分明,半月型的指甲呈现出清晰的粉色光泽。他只是随手动着小刀,赤色色的苹果皮便像层层叠叠的花一样,利落地开在了他的脚下。 “我倒是很好奇。不知国公爷为瑛哥儿,选中了哪家贵女?”展岳的双眉微挑,他一边玩着小刀,一边轻轻地掸着自己衣袍上的灰尘。 闻老太君看了身旁的盛妈妈一眼,盛妈妈会意,便接嘴儿道:“倒不是国公爷选的。是前两日,陛下将国公爷传唤进宫。听说,陛下流露出了,让大公子尚主的意思。” 展岳一愣,他的瞳眸第一次出现了瞬间的失神。 “尚主?”展岳的声音似乎是在隐隐克制什么,他一手抚在小刀的刀刃上。 光滑的刀背面儿,立刻倒映出展岳自己的影子。 他瞳孔微缩,声音极轻:“公主里,年龄适宜的,只有嘉善。” “约莫,就是大公主。”盛妈妈道。 展岳不置一词,只是眯细了眼,他一刀,忽地猛地戳在了完好无埙的苹果上头。 那红苹果在桌上的位置纹丝未动,立刻被捅了个对穿。 闻老太君道:“我让你大嫂,去德宁长公主的府上打听过。长公主说,陛下近些时日,确实在为大公主考虑驸马的人选。不过,君威无常,在最终的旨意下来前,却也不定靠得住。” 展岳的脸上微微变色。 他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后,轻声道:“那祖母的意思呢,您希望我娶谁?” “湖广巡抚,冯大人的嫡次女冯氏。”闻老太君显然是早已看好了冯氏,她笑道,“冯氏今年十六,我让你盛妈妈在京城与湖广都打听过。冯氏在闺中,便素有持家贤惠的美名。” “不过是冯大人爱护女儿,既不愿她嫁得差,也不愿她嫁太远。”闻老太君额外解释了一句,这样的好女子,如今还未定亲的原因。 展岳似笑非笑道:“既然祖母心中已想好了人选。那等宫里正式下了让瑛哥儿尚主的赐婚文书来,我再娶冯氏也不迟。” “这是什么话?”闻老太君眉头一皱,已然是不悦,她厉声道,“倘若陛下舍不得大公主,迟个一年半载才赐婚。你也让人家冯家的女孩儿,等你一年半载不成!” 展岳头也未抬,他将小刀从果肉中抽出来,把苹果切成了大卸八块状,然后笑着说:“是。” “展砚清。”闻老太君沉声一喝,她将手上的佛珠,“砰”地一下狠狠置在桌上。 “祖母。”展岳却从太师椅上,径自站起了身。 他身姿挺拔,漆黑的眼眸如月如星,他低着头,轻轻动了动嘴唇:“我知道您疼惜我。” “您就当,这是孙儿求您了。”展岳说。 闻老太君微怔。
第006章 展砚清这个人,十五岁进了金吾卫,二十二岁当上了金吾卫都指挥使。算是真正的年少而身居高位。 他性子淡漠,为人桀骜而倔强,无论是这张脸还是他这副脾气,都像极了他母亲傅时瑜。 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向自己低头。 就为了一桩婚事? 闻老太君抿紧了唇,静静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倒是一旁的盛妈妈见祖孙俩将气氛闹得如此尴尬,适时地笑言道:“老祖宗就依了四爷吧。即便大公子有福气尚主,公主大婚怎么也需得半年时间准备呢。到时候,咱们再去冯家下聘也不迟。” “那冯氏……”只怕早被别人订走了。 闻老太君的下半句话,败倒在了展岳动也不动的腰肢上——他是真的在求她。 “罢了罢了。”闻老太君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挥了挥瘦弱干枯的手,“滚下去歇着。” 展岳应“喏”。 闻老太君便又道:“这两日你不在,阿鲤常念叨你。趁着如今你在府上的时候,多陪陪他。” 展岳点头,他向闻老太君行完礼,修长的身影才渐渐地淡出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房里几乎安静地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闻老太君再次开口,她的语调如古井一般深沉,还带着一丝顽固:“我放任他在金吾卫任职,是不是我错了?” 盛妈妈斟酌了一下,方缓声道:“四爷本非池中物。即便您不为他谋这个差使,凭四爷的本事,有朝一日,他也定会平步青云。” 盛妈妈顿了顿,她轻声说:“四爷的身上,到底留着当年永定侯的血呢。” 闻老太君的脸上,似有疲软之色。她闭着眼,慢慢地转着手上的佛珠:“这个家,早晚要阖家不宁。” “儿孙自有儿孙福。到时候,也不由得老祖宗再去操心了。”盛妈妈笑着说。 她扶着闻老太君的手,慢慢地服侍着她走进内堂去歇息。 出了闻老太君的厢房,展岳却没出院子,他往院子里的另外一间房走去了。 祖母口中的阿鲤是展岳二哥的儿子,乃是个遗腹子。阿鲤是他的乳名,其大名叫展少珩。 展岳的二哥展嵩,就是那个身子不好,早早病逝了的哥哥。展嵩为安国公的姨娘所生,他在月子里就没养足,从小带着病,靠着药罐子苟延残喘地活了二十年。 因为这具烂身子,也没什么特别好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闻老太君干脆给他娶了个低门小户的女孩儿,只当延续血脉了。 展阿鲤今年八岁,由于年幼失怙,闻老太君不放心他一个人长大,径自抱在了自己院子里养。 也是因为从小在闻老太君跟前,展阿鲤和展岳的感情不错。毕竟展岳,也在闻老太君的膝下,生活了那么多年。 “四叔叔!”展阿鲤正趴在窗棂上,他见展岳远远地走了过来,忙激动地向展岳挥起小手。 展岳迈开双腿踏进屋子里去,轻轻地摸着他乌黑的发:“听话没有?” “听话了。”展阿鲤几步跑过来,牵紧了展岳的手。他嘿嘿一笑,露出了嘴边米粒似的小瓷牙,他扬着小脸儿说,“四叔答应带给我的关东糖呢?” 展岳难得地噎了一下。他身后的刘琦,则捂着嘴开始偷笑。 展岳面不改色道:“下次回府,再给你买。” 展阿鲤瞧着明显就不大乐意了,他鼓着一张圆嘟嘟的脸。先是闷闷不乐地瞧了展岳一眼,见展岳眼波深沉,似乎正在想什么别的。 展阿鲤便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展岳的手,他眨着大眼睛道:“四叔叔,你是不是和太奶奶吵架了?” 展岳觉得展阿鲤人小鬼大的模样有几分可乐,遂也不再冷着一张脸。他将展阿鲤小小的身板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我没和太奶奶吵架。”展岳说。 展阿鲤却不依不饶,他喃喃道:“我都听到了。” “太奶奶是不是逼四叔娶媳妇儿?”展阿鲤伸着脑袋,一双如月牙般的眼里,写满了探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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