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眉梢微挑,她压下心里轻微的讶异和震撼,不动声色道:“我自问,并不身负拯救苍生的本事。” “您或许没有,”冯婉华顿了顿,她轻说,“可您的驸马有。” 嘉善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提及展岳,正想细细地观察冯婉华的神情,她却及时地扭开了头。 冯婉华略略凝神,语气仍与之前一样,心态似乎并未因展岳而有所波动。 她说:“咸安三年,西北失守,安定侯战死边疆。是时任左都督的展砚清领着残余兵马,击败突厥的叶利可汗,花两年时间收复了失地。” “咸安五年,”冯婉华的目光转向别处,她轻描淡写地说,“秦王趁国力空虚,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也是您的驸马,出兵镇压。” 咸安是赵佑成即位后的年号,嘉善不会忘记。她只是没想到,在她死后,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更没想到,展岳居然真就凭一己之力,肩负起了家国大任。 嘉善又是感慨又是与有荣焉,她问:“镇压成功了吗?” 冯婉华笑笑,回答道:“应当成功了。” “应当?”嘉善对她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假思索地就追问了。 冯婉华垂下眼睫,涩然地答说:“我不慎落入他们的圈套,为了不拖累他,在王府自尽了。” “很遗憾,没能亲眼见到这场祸乱平息的那天。”马车内,光影疏微,冯婉华脸上泛起浅白的光泽。 嘉善不知道,冯婉华是以这种方式香消玉殒的,心里不由地起了轻微的钦佩。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冯婉华,静默了良久后,嘉善肃然回说:“难为你了。” 冯婉华微微怔楞,她平静地道:“不难为,也算是死得其所。” 听到冯婉华说“死得其所”,嘉善不禁正色起来。 “老实说,”冯婉华没有注意到嘉善的情绪变化,她嗓音微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坦荡,“公主很荣幸,能被这样的人爱着。” 她眸色黯淡,话里更仿佛有还未尽的情意。哪怕是已加以掩饰,也还是被嘉善听了出来,这一时,嘉善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冯婉华,说完后便低下头,直直地望着自己妃色长裙的一角,她说:“我相信,公主听到我所言后,必然也不会让人间再坠炼狱。” 冯婉华的五官在阳光的缩影下,逐渐清晰起来,她眉目清秀:“还有一件事儿,想必公主,也很愿意知道。” 嘉善脑海里已起了预感,盯着她,长眸微睐:“什么?” “我被挟持的时候,曾听到过秦王妃梦魇,”冯婉华喉间滑动,她双颊莹润,低低道,“秦王妃说了一句,‘不是我害得你的眼睛。’” 冯婉华暗暗叹息一声:“我私以为,或许与四殿下有关。” 马车里的光线逐渐低迷下来,嘉善那张容光娇艳的脸,神色骤冷。 竟然是秦王妃,是她吗? 母后与元康又和她有什么仇怨?会使她下此毒手?! 嘉善的心绪复杂难言,毕竟这是个完全出乎了她意料的结果。 即便秦王和秦王妃有反意,但是那年元康尚未降生,他们就算再未雨绸缪,也不至于对孕中的母后出手吧。 嘉善死死捏紧了手中的同心结,回忆起与秦王妃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就在这瞬间,马车忽然冷不防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撞击般。嘉善与冯婉华,在措手不及间,皆差点跌落下座位。 嘉善的神思被抽离开,她扶住马车壁,堪堪坐稳,正待她掀开车帘时,却听到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公主,咱们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伙流寇。请您与冯姑娘安心待在车里,切莫出来。” 嘉善眉间愈紧,他们的马车虽然还没完全进京,但这也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流寇?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 嘉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昨日展岳才把陈楚秘密安排在了她身边。陈楚若没有本事护她平安,展岳也不会把她的防护问题交给他。 除了陈楚,她身边还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解决这伙流寇,必然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本就因元康的事情而情绪不佳,此刻又逢意外。嘉善轻掀眼皮,盈盈双目中,有轻微怒火在烧。 过得大约一盏茶时间,马车外,果然再次响起了车夫的声音。 “公主放心,只留了两个活口,其余的,全都击毙了。我这便把他们扭送到九门提督处。” 嘉善轻“嗯”了一声,对他的做法并未表达意见。 她慢慢掀开车帘,说道:“我下去看看。” 冯婉华跟着道:“我也去。” 车夫的神色似有为难,欲言又止道:“下头不干净,恐怕吓到了公主。” “没事儿,”嘉善的脸冷若冰霜,她郑重了语气,“我怎么也得看看,敢在京城脚下作乱的流寇,长着什么样子。” 车夫见拦不住嘉善,只好拿来脚凳,谨慎地让素玉几个扶着她下来。 嘉善缓慢地下了马车,冯婉华紧随其后。 然而,还没走几步,冯婉华的声音却从几人身后传来:“公主——” 嘉善回头望她:“怎么了?” “您,”冯婉华的唇瓣颤了颤,措着辞说,“您的裙子上,好像有血。” 嘉善蹙眉,有些迷茫地提了裙角看。 素玉和丹翠两个更是大骇,她们也连忙绕到嘉善身后去,替她仔细地查看起来。 不过少顷,眼尖儿的丹翠先发现了那团血迹,她一颗心即刻高高地悬在空中,瞪大了眼睛,指着血迹,对嘉善道:“公主,真的有!” 素玉惶然大惊,忙搀扶住嘉善的胳膊,担忧道:“公主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扶您去马车上歇着。” 她们一个两个都惊慌失措,反倒是嘉善这个正主,神情无比地镇定。 她比她们都清楚,适才马车虽发生了冲撞,但是她绝对没有受伤。 倏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嘉善忽地毛骨悚然起来,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咬着唇道:“先就近回京郊田庄。” “马上请大夫来,”嘉善脸色煞白,她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连连道,“马上!” “是!” 很快有人快马加鞭地去请了大夫,与此同时,陈楚则立刻派人,去了五军都督府,将此事报告给展岳。 听说是在回府路上遇到了流寇,展岳的目光清冷,他背手站着,问来人:“现在情况如何?” “流寇基本已被击毙,只余个别活口,”来人恭敬地答道,“公主已经派人送到了九门提督卫大人那里。” 听到嘉善并未出事,展岳的神情总算和缓了一点儿,他黑眸闪过幽暗的光:“转告卫大人,让他务必给我个交代。” “是。” 来人低首,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吞吐地道:“还有一事儿。” 展岳抬头,乌黑的眸子紧盯着他。 来人顶着这样的目光,更觉压力,他咬着牙道:“公主虽没受伤,可是……” “可是,见红了。”来人一鼓作气,终于将话说完。 展岳隐在袖子里的修长手指默默收紧,脸色更是刹那从白转青,他的声线,少见地出现瞬间颤抖:“带我去。”
第085章 京郊田庄与五华寺相距不远, 出了这样的状况,嘉善也只有在一个彻底安全的环境里,才能真正放下心。 田管事听说是嘉善见红了,连忙派人找出了过冬用的碳火, 又把垫席都换成厚重的, 还在被窝里给嘉善塞了个汤婆子, 就差没在上院里烧地龙了。 大夫来的时候,嘉善正在喝一碗刚熬煮出来的桂圆枸杞粥。桂圆和枸杞皆是益气补血之物,正符合她现在的需要。 自从发现自己见了红, 嘉善便眉头紧锁, 一只手更是至始至终地捂在小腹的位置上,胸口吊着一口气, 迟迟不敢松懈下来。 她上辈子不曾生儿孕女,只小产过一次。 因此, 在这事儿上, 真是毫无经验,唯一能让她稍微安心一点儿的,是现下的感觉与她当时落胎时的痛感, 完全不一样。 可她仍旧不敢大意。 素玉领了大夫来,嘉善面有苍白, 美目微阖。大夫也不知嘉善的身份, 只当她是位普通的贵妇人,认真为她请脉。 须臾后,大夫起身道:“恭喜夫人,您确实是有身孕了。” 素玉与田管事几个, 眉目间皆隐隐地欢喜起来。 唯有嘉善还不大放心,生怕他接下来, 会再蹦出一个“但是”,相比起来,那更是她无法承受的。 嘉善倚靠在榻上,睁了眼,有些虚弱地问:“为何会见红?” 大夫温和地解释说:“夫人的脉象有些虚,是胎相不稳之兆。许是今日受到了什么冲撞,或者是——” 大夫语气一顿,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嘉善忙抬起首,做侧耳倾听状。 大夫先是望了嘉善一眼,继而才答道:“或者是,行房中事时,无意中伤到了。” 嘉善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个回答,联想起昨夜的春风一度,面上不禁又羞又窘,长长的睫毛不住扑扇,她勉强维持着镇定道:“我明白了。” 大夫躬身说:“夫人无须过多担心,我这就给您开付固胎的方子来。夫人可依样服下,之后再静养几天,应当无大碍。” 听到大夫这样讲,嘉善总算笑了笑,温声道:“有劳了。” 她偏头嘱咐素玉:“拿份封红。” 不消嘉善吩咐,田管事早都将此准备齐当。他微笑地送了大夫出门,边从袖中递出封红,口中边说道:“我这便派人跟您一起去抓药,这是我家夫人的心意,请您莫要推辞。” 世上哪有不喜钱的人,大夫做了一楫,连连笑道:“是。” 送走了大夫,嘉善嘴角的笑容终于掩不住。她的手,下意识地在小腹前,轻轻地来回抚着。 直到现在仍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居然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她和砚清的孩子。 是真的吗? 素玉噙着笑,亲自上前去,仔细地帮嘉善把被角掖了掖,她道:“恭喜公主。这些时日,您可要好生歇着,切莫再伤身了。” 丹翠也喜形于色道:“恭喜公主。” 嘉善亦笑容满面,她侧头,忽然却瞧见冯婉华和侍女还随侍在一旁。想到她们适才也听到了大夫的话,嘉善不觉略微羞赧。 刚想请素玉帮忙送客,这一时,展岳却已匆匆赶来了。 自从得了消息,他几乎是一路马不停蹄。进门的时候,衣角尚挟着风,几步就扑到了嘉善的塌前。 早已顾不得屋子里围着的一圈人,展岳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嘉善的手,指尖忍不住地在微颤,他哑声问:“觉得怎么样?” 他一身玄衣,长身玉立,这样穿廊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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