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开门声响,进来一位婢女站在幔帐之外,道了声:“已经开始了。” 她于是起身,将已经滑落至肩头的外袍又拢了拢。 “这曲子配上琴,果然无趣。”她看了一眼章缪,语气淡淡,“陪我去外面找找乐子吧。” 说着话,就及着屐,喀嗒有声地往外走去。 章缪微一侧头,看了一眼还是不住磕头的琴女,那额头的殷红已流向眼角,他心中一凛,再不敢停留。 她的外袍很长,拖在地上呈半圆,那样繁复华丽的满金烫纹,竟在她身上不显半分俗气,只雍容贵气地不敢直视,那松松挽就的三千青丝,也快及地,随着她步伐轻摇,如黑绸般泛起了柔软亮泽。 章缪半垂着眉眼,目光落在她衣摆上,心神荡漾。 ----
第002章 纸醉金迷丹阙楼 穿过长廊,又回到最开始进来的大堂,从栏杆往下望去,吟诗赋曲,嬉笑弹唱正如火如荼。 她跟在婢女身后,快要掠过飞栏时,脚步突然顿住了,木屐脆响,人往后退了几步,章缪回神,也赶紧退回避让。 她侧头看向了半敞着门的厅内,章缪好奇,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进去。 厅内宽敞,珠帘绣带,灯烛晃耀,一张巨大的矮食几上放着食架,肴果杂陈,珍馐叠错,生生堆成了一座小山。 恩客们被美姬环伺就蒲围坐,个个金玉其身,非富即贵,推杯换盏间,笑言欢畅。 而多数人目光都聚在一位身着墨绿长衫的男子身上,剑眉星目,高挺鼻梁,唇角挂着浅笑,他俊朗不凡,以至于章缪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那男子方才还就着美人的手饮酒,下一刻眼神如刃就瞥向了门口,接着他有一瞬的愣怔,嘴角就往上微提,带出了一丝不明意味的笑。 章缪听见她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嗤笑。人再没停留,沿着楼梯下到了二楼往左边的过道而去。 才入过道,她就又停住了。 这次又是什么?章缪觉得已经能想象了,然后目光又往那敞开的门内看去。 是间小厅,比之四楼那间格局小了些,却清新雅致几许。 一位面如冠玉,身着云锦白衫的公子,正被一群娇声曼语的莺燕簇拥着。 “欸,二公子,不算不算,我还没藏好,容我重新藏一次。”身穿水芙色轻纱的女子,声音带着一丝娇嗔,扑进那二公子怀里。 一袭烟青色绫罗的姑娘立时不干了:“蔓窈姐姐,昨儿你得了一整套的翡翠头面还不满足?你就行行好,让我们也拔个彩头吧?” “哈,谁还嫌首饰多?”蔓窈直言怼回,遂媚眼又撩向二公子,“我不管,二公子得容我再来一次。” “欸,蔓窈姐姐,你还是等下一轮吧,该我了,二公子,该我了。”又一位身着百花粉缎的姑娘挤了上前。 “欸,明明是我,你好好儿排队……” 一时你争我不让,好不热闹。 游戏逗趣,这有什么好看的?章缪有些不解,却发现她眼中兴致满满。 一时,那二公子似乎被吵得没法,只道:“好蔓窈,排好队,一会给你开个例,让你多玩儿一次,可好?” 蔓窈得了信,才恋恋不舍地从他怀中退开。 那百花粉缎的姑娘立时上前一步,伸展双臂,巧笑嫣然:“二公子,你找吧。若是找不到,我可要琉璃阁新出的那套赤金红宝头面哦。” “呀,捧玉,你胃口不小叻。”蔓窈杏眼一瞥。 “不及蔓窈姐姐。”捧玉只一脸开心。 “嗯,那还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二公子淡笑一句,便将折扇一拢,扇柄贴在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上四下游走,如此一番,他又将扇子往蔓窈手中一放,搓了搓手,十指便开始大显神通,在捧玉身上一阵上下求索,美人被痒得浑身乱颤,咯咯直笑。 最后,连胸前的小兜都探寻一遍,还不得因果,捧玉的笑声就愈发开怀。 二公子锲而不舍,围着她转了一圈,又开始撩她头发,果然,捧玉笑声渐弱,二公子眼眸却是一亮,信心满满地在那云髻雾鬟间一阵乱捣腾,不多时,两指尖已多了一粒金豌豆。 “欸,这藏得可不走心了。”二公子笑声愉悦,带着一丝遗憾。 “不成不成,是我还没想好,二公子可不能厚此薄彼,得像蔓窈姐姐那样,再给一次机会。”捧玉输了就开始耍赖撒娇。 “好好好,一会你排蔓窈后面,爷再给你一次机会便是。”二公子笑着应下。 “该我了。”另一位姑娘终于如愿以偿地站到了他身前,眼皮轻眨,只道:“二公子,我可是藏好了,给你提个醒,头发里没有,衣服里也没有,嘻嘻……” 二公子顿时哈哈大笑。 那能在哪里?章缪还待为二公子苦恼,身前的人伴着那二公子的笑声,脚下的木屐就踢到了门槛上,一声闷响。 章缪一惊。满屋子的人立时向门口望来,二公子原本要探进女子口中的小舌一僵,神情略显一滞,眸中就光芒大放。 “绥绥。”他声音里带着惊喜,撇开了一众莺燕,快步走到门口,一把执起他口中绥绥的手,分外开心道,“你何时来的?” 章缪心里突的一下,绥绥,这京都里就一人能叫此名字。 名满京都的李绥绥,原来是她。他心间一阵了然,难怪。 “蓟二公子玩得可开心?”李绥绥满眼促狭,将手抽回,却不等他答,已经又往长道里走去。 蓟二公子——蓟无忧。 他已经顾不得一屋子的软娇娥,跟在李绥绥身侧,满声讨好:“没你在,可不就寻个逗趣,都好几日未见你了,让人一阵好想。” “噢,很遗憾,我未想你。”李绥绥笑意里没温度,只侧头看了章缪一眼,招了招手,章缪上前一步,李绥绥的手就穿过他的臂弯,轻轻挽住,“就是给你提个醒,下次把门关好再玩。” 蓟无忧脸上半丝尴尬也无,只笑道:“绥绥去哪里玩?” 李绥绥抿唇不语,带着章缪一路往前。 长道的中段开了一道大门,四扇合开。里面已是另一番天地,这里二层与一层打通,如正门大堂一般笙歌艳舞,锦绣一片。 “绥绥今日想去赌一把?”蓟无忧还黏在一旁,“我给你下本钱如何?” 李绥绥没回话,挑了个视野好的雅座坐下。 蓟无忧一步抢先挨着李绥绥落了座。章缪抿了抿唇,立在了李绥绥椅子后。 “绥绥,几日不见,怎觉得你瘦了?”蓟无忧继续厚颜无耻地拉起了她的手。 李绥绥嗯了一声,将手抽回垫在了下颌,垂眸看向楼下。 那楼下是个赌场,轮/盘、牌九、骰子、麻将,品酒斗茶,甚至还开辟了一方捶丸之地。而此时,最为打眼的便是居中那桌,围着里外三层看客,而那桌台上已经污了小滩殷红。 李绥绥眉梢微微轩起,看来她来晚了些。 “绥绥每次都赶上玩大的。”蓟无忧往她贴近几许,视线越过她,瞄了眼楼下,又啧了一声:“忘了告诉你,月溶今日被江咏城领走了,嘁,瞧见没,一朵鲜花入了牛粪。” 章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桌右侧,坐着一位身着朱色华服的男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鹰钩鼻四方脸,略显沧桑,眼中精芒乍现,一副老成在在。而他身侧站着一位身穿素白开领长袍的年轻公子,面容白皙清隽,五官立体俊美,那双桃花眼此时半垂着,看上去风情万种。 这便是蓟无忧所说的江咏城和月溶。 江咏城就在众目睽睽下拉着月溶一只手轻抚着,章缪一个哆嗦,爬了满身鸡皮。 他们的对面,是一位二十七、八的男子,浓眉大眼也生得英俊周正,只是此刻面容扭曲,额头鬓角都浸着汗,他的左手搭在桌面上,已然少了三根指头,断口处还不断地涌着血,而那三截指头正安静地躺在血污中。 “还开?”江咏城眼里都是藐视,“你已无本钱跟我赌,还是夹着尾巴赶紧滚吧,陈老板还年轻,多混几年又是家财万贯,再赌不迟,就如当初……呵呵呵 ,你说是也不是啊,陈老板。” 最后那声陈老板叫得阴阳怪气。 蓟无忧心尖一震:“不会吧,那陈建舟可是开了两家樊楼,五间赌坊的大老板,其他小利铺子且不说,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大富豪……就输完了?” 一脸不可置信,人都快欺到了李绥绥身上。 李绥绥眉头轻蹙,目光就冷了下来。 章缪经蓟无忧一说,也才注意到江咏城面前已经堆叠了不少契子,想必是真的了,这富豪的孤注一掷,他不能理解。 “为何不开!”陈建舟像所有输红了眼的赌徒一般,声音嘶哑带着咆哮,“老子还有命。” “啧,要出事了。”蓟无忧砸吧了一下嘴,声音颇为怜悯。 李绥绥捏起了酒杯轻啜了一口,没有说话,目光却紧紧地盯在那桌面上。 桌面两端各放一只漆黑的骰盅,那骰盅壁还有烫金的招财进宝字样,可这不招财,而是招命。 “命就算了。”江咏城一脸兴致缺缺,“纵然你寻死,与江某无关,但在皇城根下,丹阙楼里出了人命,江某可不好交代。” 陈建舟咬咬牙,已然声嘶力竭:“我还有一只手!” 在场皆哗然。 “这是疯了不成?赌什么能赌成这样儿?”蓟无忧诧异心惊,他的手同他命有何异? 江咏城似乎来了兴趣,正襟危坐,笑道:“陈老板的右手可是赢遍京都的金手指啊,真舍得?” “可够本?”陈建舟咬牙,背心已汗湿。 江咏城桀桀怪笑两声,伸手握住面前的骰盅:“既然陈老板不见棺材不掉泪,成全你又如何,还是老规矩,开大如何?” 陈建舟重重点头。 江咏城手里的骰盅上下翻飞,哗哗作响,还略为花哨地转了一个圈,才落了桌。比起他的轻松自在,陈建舟就紧张多了,他手心密密是汗,强自镇定心神,才开始晃动骰盅,他摇得慎重,骰盅左右快速移动,晃得人眼晕,他凝神听着盅内的动静,骰盅又被带起,上下摇移,速度极快,看不清动作,只闻激烈的叮当哗啦声,半晌,骰盅才轻磕而下,尘埃落定。 场内一众再无半点喧嚣,安静地只闻大气频出。 江咏城似乎信心满满,不急不躁地在月溶腰侧轻捏了一把,笑容有些猥琐:“既然陈老板,为了月溶而来,那江某就借我们丹阙楼头牌的气运,开上一局吧。” 月溶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地上前一步,半丝官子不卖利落地将其揭开。 五五六,已然是大。 众人一阵唏嘘,这陈建舟的右手悬了。 江咏城一把将月溶拖到腿上,得意道:“我家爱卿,手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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