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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骤雨伤春(七) 李绥绥抬眸,瞥见璇霄厅外栏杆处果然趴着两名壮汉,正不错眼地盯着下方戏台瞧,她舌尖舐向唇角,稍一忖,便踏上四楼拐进藏桃阁,利落散下发髻,换上蝶戏水仙裙衫,又罩一身云纱外裳,出门向歌扇示意。 歌扇于是将人虚揽入怀,阔袖将她丰盈的小腹罩住,李绥绥脑袋侧偎在他肩颈,浓密披散的发丝又将面容藏去大半,亲密相依而行,亦不过同这来往的缠绵鸳鸯们无二。 靠近璇霄厅时,隐约可闻厅内传出沉闷撞击声,不经意杂着半丝破音低呼,动静虽被楼下繁华竞逐的歌乐弱化,但绝对不可忽视,守门之人似乎习以为常或先有招呼,只安心赏着楼下美人纤腰款摆舞留仙。 李绥绥眉头微沉,甫入隔壁小厅,又回了回头,歌扇会意掩门放风,她则去拨开博古架窥眼一探究竟。 窥眼正对筵席,那里美酒玉食横盛,却无人来享。 璇霄厅宽敞大气,内置假山花池造景,更有百花争奇斗艳,玉器文玩堆叠,俱是银子堆出的毫奢排面,由此一眼不能望穿。 李绥绥连眼睫都喂进小洞,视线穿过花光疏影和层层纱幔,循着愈发低弱的声音而去,在距离稍远的花池边,设有一张半悬于外的白玉莲叶台,三尺见方,原本用于伶人表演胡璇,水韵迷离,美人足生莲,何其旖旎曼妙。 可巡视至此,漆黑的瞳仁蓦地定住,又一瞬缩紧。 那里哪见什么美人婉转,上面只躺着半张白花花的身躯,一动不动。 白如截肪的莲叶台攒满黏稠殷红的水液,兜之不住,便沿着起伏的边缘低处,无声无息缕缕滴落。 视野受限,李绥绥看不清那是谁,却想到可能是谁,怔忪间忽又陷入莫名的惊悸,脑中一个声音轰然炸响: ——来晚了么。 过于渗人的血量让李绥绥微感眩晕,甚至有些反胃,就在这时,一道闷哼再次入耳,她扼住直接闯入的冲动,目光继续探寻,很快在一旁帷幔下发现另两个人。 两个身躯交叠的人。 那是…… 说不出庆幸或惊讶,李绥绥瞳孔中映出齐衍的动作,公子优雅清隽,而今疯魔般骑在一人腰腹与人撕缠扭打,被他摁在下方之人是辞镜,后者脖子被掐住,喉咙里偶漏咯咯响,双腿奋力踢蹬着,连指甲亦深陷齐衍小臂死命抓扯。 齐衍满额热汗,口鼻俱是难以控制的急促喘息,似乎也有些脱力,一时僵持着没能将之制服。 万幸,他还活着! 李绥绥心口一松,忙不迭旋动架上机关,博古架无声错开半道门,她轻唤了声“歌扇”,人已率先冲进璇霄厅。 扑鼻一股子浓烈酒气,而后便是罪恶的铁锈味,李绥绥终于看清,浴血半挂莲台的竟是江咏城,赤身裸裎,死因便显而易见,致命伤在脖颈,那里皮肉狼藉最是可怖,血水仍在不住渗出,周遭半丈内俱是如雨喷溅的斑斑血点,他胸口还插着一支紫檀木簪,应是后来捅的…… 那簪子似曾相识,李绥绥恍然忆起,那是夜游大相国寺她随意拣给齐衍的便宜货,如今簪柄还剩小半截露在外面,柄身极细,显然是被重新处理过。 齐衍早有预谋! 而江咏城就这么死了! 短短几步间,李绥绥脑中千虑百转,来不及捋清前因后果,目光又飞快移向地上二人。 辞镜极具求生欲的抵御,喉间甫有松动,立马艰难呼救,很快又被齐衍腾出一只手捂住嘴,也因此,辞镜脖子上的压力稍稍缓解,伸手便探向落在地上的金漆飞天木雕。 指尖堪堪触及那救命稻草,李绥绥已两步而上,先于将之捡起。 辞镜目光猝然投向她,当他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压抑、惊恐化作惨厉惊叫,透过严实封堵的手,变调成诡异的闷闷长音,他只能死死盯着那漂亮得惨绝人寰的姑娘,在这一刻化身成恶鬼,她面无表情,抡起木雕冲他脑门狠砸而下。 避无可避,“梆”地一声闷响,辞镜口鼻鲜血从齐衍指缝溢出,浑身抽搐一弹,便彻底晕死。 半跪在辞镜身上的男人身体清晰可见的战栗着,李绥绥眸色微黯,极轻地唤了声:“没事了,齐衍……” 他似没听见她的话,仍勒着辞镜不放,周身散着让人骨寒毛竖的残忍和戾气。 歌扇见状,默默将李绥绥挡至身后。 李绥绥心神被难以言喻的复杂笼罩着,终是抬手扯了扯歌扇衣袖,低声道:“赶紧安排人来收拾,水雀在么,在的话也叫来,还有门外的人想办法引开,实在不行硬来也可……” 歌扇目光在齐衍和江咏城身上来回,欲言又止,可兹事体大不容迟疑,终是点头应下从隔壁小厅离去。 李绥绥定了定神,半弯着腰去拉齐衍,语调竭力平静:“别掐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李绥绥。”齐衍扭过病弱苍白的面孔。 李绥绥微愣,如果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大名。 齐衍慢慢起身,满头青丝凌乱披散,不复往昔斯文儒雅,他声音干干的,轻不可闻:“为什么,为什么我没能早点杀了你……” 枯羽似的长睫轻轻抖动,覆着充血双目,那里翻涌着的情绪,李绥绥看得清楚,俱是悔和恨,因为懂那是为什么,所以她侧目盯向门口:“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有何仇怨日后再算,现在若被人发现,你难脱干系。” 咔!指节攥出脆响,齐衍用力揪住李绥绥衣襟,几乎是毫无停顿的,将她猛推向几步远的柱子。 李绥绥不能说没有防备,虽极力稳住身形,背脊仍狠狠与柱身冲撞了下,闷哼被咬在齿关,她长眉紧蹙,满心惆怅望着他。 齐衍直勾勾与她对视着,声音徒然拔高:“你觉得,我还怕被人发现么!” “你小点声!”至此,李绥绥还想着保全他,抬去捂他嘴的手却僵在半空。 她这才留意,近在咫尺的男人,身上仅半挂着一条敞开的绫缎外袍,通身淤紫或红痕,新伤老伤交叠横斜,触目惊心,让李绥绥不知所措的是,其中不乏绯靡印记,甚至还有斑点混着猩红的浊液黏在其间,说不出的狼藉污秽。 那一刹,李绥绥耳中遽然被单音节的鸣响占据,忽然明白这些日子齐衍频频去景泽道是为何,甚至能联想到他今日又是因何痛下杀手。 百般滋味沉浮在心,苦涩、心疼、悲愤,皆如鲠在喉。 “没事了齐衍,没事了……他死了……”饶是她平日舌灿莲花,而今搜肠刮肚,却吐不出一句像样的宽慰之词,更不敢向他确认江咏城的兽行,是何时开始的,那孩子怎么了…… “是,他死了。”齐衍摁住她肩头,声音冷而不稳,“而今你宿敌一除,可开心?” 门外传来隐约响动,李绥绥寻得理由再次调转视线,想要岔开话题:“现在外面有人,你先随我离开,后面的事我会处理好……” 齐衍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唇角扯出一抹嘲笑:“我放过你几回也算仁至义尽,这畜生死了,你也算如愿,那么现在,是不是该你还我了……” 原本放在她肩侧的手,慢慢朝颈项移去,一掌不到的距离,却无由得窒碍难行,终是止不住生颤,于是他又蛊惑自己和她:“你不是思念秦邈么,去见他好不好?” “不。” 李绥绥挡开他的手朝旁躲闪去,齐衍立刻擒住她手臂猛地往回拽,她脚下踉跄,低呼一声,再次被粗暴撞回柱身,那瘦长的十指牢牢撑住她窄削的肩头,禁锢着她无从逃脱。 “你别怕,九泉之下,会有我和他陪着你……”齐衍说着杀心,语意却温柔地似要给她糖吃。 面对被负面情绪侵占的男人,李绥绥委实不忍打骂刺激他,何况身体也不允许,被连撞两次,小腹隐约发硬紧缩,传出危险信号,她一手撑在腰侧,一手阻着他的动作,焦急拧着眉道:“该去之人未去,地狱不会渡我!至少现在不行……齐衍你冷静点,现在不行,我、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齐衍没有松开她,似怕心软只飞快瞥去一眼,再抬头又猝不及防撞上那双倔强黑眸,那里泛起一层水泽,极是潋滟剔透,如此美的眼睛里,却映着他的狰狞,让他无所适从。 “呼——,呼——” 杀或不杀都是灭顶的罪恶,察觉自己的心在一寸寸软去,齐衍的呼吸难抑地烦躁急促。 却在游移间,李绥绥眼珠微动,面上突地出现一抹古怪,嘴唇蠕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待齐衍预感着一侧头,眼中甫映出山箬冷然的面孔,后脑已捱上她的手刀,三千烦恼倏然坠入黑暗坍塌于地。 当姑娘见得李绥绥脸色煞白,更是恼怒冲顶,手刚按住腰侧剑柄,便被李绥绥喊停:“别杀他,先处理这里要紧,不能让江咏城的人发现端倪。” “殿下别担心,今日他带的人手不多,为防万一,歌扇已做安排将他们先拿下……”山箬搀着她不住打量,紧张又问,“他是不是伤着你了,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应该没事。”话虽这样说,李绥绥却心跳如鼓,坐在椅子上只竭力让身体放松,“可能是太紧张,先缓会。” 然而山箬观着她额角涔涔冷汗,脸都僵了:“还是让大夫看看,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满屋杂着血腥的荼蘼之气让李绥绥更添不适,于是也未坚持:“也好,你让大夫去藏桃阁等我,别被苍梧发现,我在这里等水雀,交代几句就过去。” 也是水雀和陈建舟前后脚赶来,山箬才得以放心离去。 虽然已听歌扇概述情况,见得厅内乱象两人仍不免皱眉生惊,尤其是看见莲台上绝无生机的男人时,陈建舟表情风云变幻,说不出是痛快还是释然,抑或遗憾。 水雀则啧啧出声:“当真是公子衍下的手?他还会杀人……” 李绥绥无心与他调侃,只开门见山道:“江咏城的死必然瞒不住,水雀,你现在想办法易容成他的模样,粗糙些也无碍,然后出城朝景泽道走,越多人看见越好,但别遇上太子……” 水雀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把事发地转移至景泽道?” “先别问,现在就去做。”李绥绥下腹蓦地又是一紧,缓了口气,目光转向陈建舟:“原本,是想让你亲自将他踩在脚下,以偿夙愿……” 陈建舟回神,立马拱手道:“殿下何必如是说,要如何善后但请吩咐。” 李绥绥也不再虚辞,语速极快简明扼要做起安排:“水雀离开后,你安排亲信带着江咏城尸身,也秘密前往景泽道……” 原本笔挺的腰背,说话间频频朝下躬去,陈建舟忍不住打断相问:“殿下,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怎么了?”水雀原本在琢磨江咏城面容,闻言立马又跳过来,“殿下咋了?嗯?怎么出这么多汗,哪疼哪痛,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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