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九皇子当真七窍溢血惨死于榻,她也因此被冠上谋杀亲夫之罪偿命。 人们不关心决绝撞死于棺椁上的女人心中有多悲愤,只忙着为九皇子创作一首首打油诗,言其:“始是千金躯色匪心,终成扶不起的娇无力,从此春心苦,仍迷软肚皮……” 尽管九皇子的身后名在民间污得一塌糊涂,讣文只宣“病逝”,那么就是“病逝”,于是在低调却长达七日的做斋仪式上,京中但凡有头有脸之人,仍要卖皇家颜面前去吊唁。 直到入葬皇子陵那日,都尉府别说去个人走过场,连半丝动静都无。是否参加皇子丧葬,原非礼法强制,不去也不足为奇,偏生就有人见缝插针,做足文章。 京都的雨下得密,酒招旗下四马塞途,满城的繁华似都汇入各大茶肆樊楼。 秦恪穿过热闹鼎沸的酒馆大堂,去往深处赴饭局,途径一处厢房,微语淫辞从虚掩的门扉后,冷不防贯入耳中:“……古有妖艳春秋的宣姜、文姜二女,仙姿佚貌、天生尤物,这女人啊越是漂亮,骨子里越是狐媚水性……与自家兄长巴山夜雨算什么啊……何况还是李三岁和九皇子……” 听到最后一句,已迈出几步远的男人,又退回门侧。 一阵猥琐哄笑后,继而是另一个醉意熏然的调侃声:“……这一个年少倾城,上得朝堂下得柳巷;一个恋酒迷花,尤喜采撷梢头豆蒄……呵,倒是能凑一对,倘若不是被采,李三岁会被惹毛?她那会那么小,还能有啥深仇大恨要将人往死里捅?要不怎么说这是秘史,不过肯定是真的,不然九皇子捡回一条命,如何就慌里慌张搬离内廷……” 有人咂嘴生叹:“可不是,这兄妹之间要是没个污七八糟事,至于连最后一面也不见?” 窥探名人轶事人们素来乐此不疲,何况还是宫廷隐讳,加之李绥绥确实未参加葬礼,似乎更像那么回事。厅内一席四位男客,你一言我一语乘着酒意说得愈发口无遮拦。 更有人嘿嘿直笑,挤眉弄眼信口放飞:“向古人学习乃人生之乐嘛,想那深宫多寂寞,九皇子为姊妹们排解空虚,乃仗义,劳苦功高啊,要我有这么个绝色妹妹,哪经得起日日魂牵梦绕,早就……” 话至一半,房门“呯”地传来巨响,说话之人甚至没来得及回头,颧颊上已猛然遭受千钧重击,尚且绕在嗓子眼的余音蓦地转成惨嚎,却被碎齿血水堵在喉间变成咕噜声,至此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半张侧脸又被鞋底狠踩在席面。 生鸣的耳中,传进一道冰冷衔怒的嗓音,带着几分嘲弄,瘆人入骨:“早就如何!” 厅内空气仿如瞬息冻结,动手的秦三公子花名在外,在京都讨营生的男人们哪有不识君,另三人登时头皮发麻,动也不能,任谁敢去拉架。 “不说?” 脚下之人已然懵神,哪还知道说什么,只下意识想挣脱脸上的重压,秦恪于是移开脚,那人脸方离席半寸,头皮猝然又是一疼。 秦恪就这么强横拽着他头发,径直将他口鼻正面摁向温酒的小铜炉。 撕心裂肺地嚎叫终于冲出口,疼得理智崩断的男人拼命扑棱着,满桌酒具狼藉,连滚烫的铜炉也被撞翻在桌,他的脸却再次被凶悍压向滚撒而出的红炭。 “啊啊啊啊!停下——救命——” 皮焦肉绽可见可闻,秦恪黑心定眼,强势摁住他脑袋不松手。 面对猖狂暴行,其余三人早已起身缩至角落,生怕殃及池鱼。 秦恪朝他们看去,冷着脸连眉毛也未动,只余愤怒沉在眼眸化作暗夜:“你们也不说了?既然只会背地谗谤嚼舌根?那这舌头到底生错用途,留有何用。” 他下巴微抬,相随的松隐几人跻身入内,男客们爆汗如雨,缄默不能应付,于是齐齐麻了半身伏在地上争相解释道:“这些话都是听来的,那宫里的事我们哪里知道,就是传个话随意说说……没别的意思……” “传个话?”秦恪定定审视着几人,眼眸微眯涌着森然猩光,侧头对松隐道,“先问,追根溯源,这三寸烂舌有一个剪一个!” 有一个剪一个? 这话吓得几人毛骨悚然,哪曾想八卦几句会被正主听见,人家不但较真,还要剪舌头,当下个个面色如蜡,猛地扑跪上前急发声明:“不是,秦公子秦驸马,我们就是道听途说,闲聊几句,不是有心造谣公主啊……” “……当真是误会,都是误会……不至于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就是嘴臭,以后闭嘴就是,再不敢胡言半字,这舌头万万是不能剪的……使不得使不得……” 他们争前恐后想要抱其大腿,却连半片袍裾都没摸到,秦恪将趴在桌上只余出气的男人狠踢向他们,转身就走,徒留厅内呼天抢地的一片哀求声。 他生怒而去,又着人去人多聚集地转了几圈,甫知这风言如蜚早已悄悄散开。 听得回复,秦恪整个人都罩在一片阴霾中,直到入府门才渐渐冷静,又唤来翠则交代道:“公主捅伤九皇子之事,连他本人都不曾拿出来讲,显然是官家勒令禁止外传,时隔多年,能知内情还有心造谣者不多……” 说到这里,他语气更加冷硬:“你配合松隐查,任他是谁,既要挑事,那便好好陪他玩!” “是。” —— 秦恪心中晦涩,犹未解气,到底更担心恶言传入李绥绥耳中。 他竭力一副风淡云轻,却没意识到,短短片刻间,已叮嘱了她三次:“最近总是下雨,你身子重就别总往外跑,摔着冷着都不好,好生在家养着,知道么?” 李绥绥端着只七彩琉璃盏,倚着美人靠,慢条斯理戳着黄桃蜜饯吃,跟着也应下三回,最后掀着眼皮,看着表情僵硬的男人,心中喟叹一声,慢吞吞道:“人生在世,无非被人骂,或再骂骂人,连圣贤孔孟亦不可避免,稀松平常之事,不足为怪,我没那么禁不起是非。” 殊不知李绥绥心中惦记齐衍之事,三天两头往丹阙楼转悠,人虽没寻见,却先于秦恪听到这些诛心之言。 就她那狗脾气没去挖人祖坟还来宽慰他? 秦恪微怔,眼里情绪有些乱,他侧头嗯了一声,慢慢点着头,不再把事情挑明说。 李绥绥静静注视着他侧脸,默默道:“他没能动我,可我看他不爽,后来确实捅了他,倘若你有什么想问,问吧。” 试问,哪个男人能忍受枕边人顶着乱.伦污名? 她还不知绿芜早将这事告诉过他,她虽不想提,但他若问也不会刻意隐瞒,把话说清楚,好过他胡思乱想,最后发脾气又剥夺她出门的资格。 秦恪朝她伸来手,把玩着髻侧偏簪上的白玉铃坠,眼眸一瞬不眨,似在认真考虑如何问。 廊外细雨横斜,丈高的垂丝海棠被疏落一地蕊,伤情又绝美。 李绥绥等待着,唇角的从容在缓慢的分秒中又淡去几分。 “你都说没有,我还问什么?”他轻叹去苦涩,如是说,指尖划过她耳际,抬起她下巴,俯身吻了吻那散着桃香,甜腻却沁凉的唇。 “嗯?”他竟不刨根问底?李绥绥略感意外,旋即眉毛挑高,“现在倒是信我了?” “我像是听风便是雨的人么?”秦恪齿列忽地狠一咬合,硌得李绥绥惊呼出声,他不是不信,只是恼怒仍在心头叫嚣,亲吻略显急切野蛮,稍纵却柔情缱绻,嘴里仍是恨恨道:“李绥绥,也就是我了!” 那倒是,他只是看着闪电便打雷,岂止一次劈得两败俱伤。 “好吧,还是秦三公子大度明理。”李绥绥心里腹诽着,也不拆台,只细细磨着齿列弯唇轻笑,“不过,有人念兹在兹牢记往昔,是好事,我真怕有朝一日翻起旧账,有些人装傻充愣,称时隔多年不记得……” 这话中的深意不能细品,秦恪将将缓和的神色又略显不自然。 李绥绥不说透也不纠缠,随即又咬下一口桃肉,连同这个话题一并吞入腹中,转而又问:“你答应查齐衍家人下落,这么久了,还没消息?” 稍稍回神,秦恪犹豫了下才道:“舅舅已对我心存芥蒂,现在事事防着我,没探到口风,不过……从湖州传回一道消息。” 顿了下,他在她身旁落坐,轻声道:“不是好消息。” “你说。”李绥绥搁下琉璃盏,正襟危坐。 秦恪迟疑两秒,语气平静只如陈述:“在齐衍来京之前,他的妻子已亡故,问访街邻俱不知死因,亦不知那孩儿所踪,但指出其妻埋葬之地,确有碑文佐证。” “已亡故?”李绥绥愕然,阖眸皱眉又猛然睁开,黑瞳冷冽仍带着一丝希冀,“那孩子无音讯,很可能是被江咏城藏匿,他要拿捏齐衍,必然不会撕票,所以……一定还活着。” 察觉音尾的颤栗,秦恪点头给予肯定:“嗯,舅舅地盘多,我会着人细细再探,你切莫轻举妄动。” 李绥绥闻言,心里的不安却愈渐滋生,她深知秦恪对江咏城知根达底,加之他在京都的人脉势力,他说无果,那意味着什么?拿捏一个小小伶人,江咏城会谨慎至此么?还是说,那孩子原本不在京都,或已遇害? 她垂眸暗忖,深深吸着气,委实不愿去想齐衍是顶着如何的负罪感,一次次放过她。嘴上勉强应下秦恪,可到底寝食难安,甚至有一回,她梦见那不染纤尘的男人怀抱绯红襁褓,躺进他妻子的墓穴中,婴孩的笑声清脆,透着无邪,穿透潮湿的泥土,穿透黑暗,又仿若万簇寒箭,扎进李绥绥胸腔…… 她是当真沉不住气坐等不知能否探回的消息,交代山箬留意齐衍动向,择日便又前往丹阙楼,打算找齐衍开诚布公说清楚,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 山箬上主菜的方案,果真行之有效,肚子被两度霍霍的苍梧,心中只叹:小姑娘命贼拉好,天生就适合吃白食,去什么厨房,那是她能去的? 看着山箬推着苍梧远离,李绥绥唇畔笑意冷凝,轻拂衣袖便独自朝楼上走,歌扇迎面赶来,不待她发问,便低声道:“人回来了,不过他现在和江咏城在一起。” “江咏城也在?”李绥绥长眉微拢,“他不该在景泽道监工么?” “是,他确实很久没来过,公子衍是昨儿夜里回来的,我问询过马夫,说他这几次出城都是前往景泽道,而江咏城也是今日午时才至。” 齐衍去景泽道,那很有可能是去见江咏城,何故又一前一后回丹阙楼? 李绥绥不得其解,又问:“人在哪里?” “四楼璇霄厅,有人把守,殿下不如另择时机?” “璇霄厅?”李绥绥眸子霍然一亮,璇霄厅即那处暗藏玄机的豪华会客厅,正是上回秦仕明与刘明远吃酒被钓鱼执法的那间。 “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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